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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ope: 續資治通鑑長編拾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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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32 | 甲午,司馬光移書王安石,請罷條例司及常平使者。安石得書,大慚欲怒,則不敢答書,但言道不同而已。書凡三返。《紀事本末》卷六十八。案:《傳家集》熙寧三年二月二十七日《與王介甫書》云:光居常無事,不敢涉兩府之門,以是久不得通於將命者。春暖,伏惟機政餘裕,台候萬福。孔子曰:「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光不材,不足以辱介甫為友。然自接侍以來,十有餘年,屢嘗同僚,亦不可謂之無一日之雅也。雖並多聞,至於直諒,不敢不勉。若乃便辟,善柔、便佞,則固不敢為也。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之道,出處語默,安可同也?然其志則皆欲立身行道,輔世養民,此其所以和也。向者與介甫議論朝廷事,數相違戾,未知介甫之察不察,然於光蔊慕之心,未始變移也。竊見介甫獨負天下大名三十餘年,才高而學富,難進而易退,遠近之士,識與不識,咸謂介甫不起則已,起則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澤矣。天子用此,起介甫於不可起之中,引參大政,豈非亦欲望眾人之所望於介甫邪?今介甫從政始期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自四方來者,莫不非議介甫,如出一口。下至閭閻細民,小吏走卒,亦竊竊怨歎,人人歸咎於介甫,不知介甫亦嘗聞其言而知其故乎?光竊意門下之士方日譽盛德,而贊功業未始有一人敢以此聞達於左右者也。非門下之士則皆曰:「彼方得君而專政,無為觸之以取禍,不若坐而待之,不過二三年,彼將自敗。」若是者,不唯不忠於介甫,亦不忠於朝廷。若介甫果信此志,推而行之,及二三年,則朝廷之患已深矣,安可救乎?如光則不然,忝備交?之末,不敢苟避譴怒,不為介甫一一陳之。今天下之人惡介甫之甚者,其詆毀無所不至。光獨知其不然。介甫固大賢,其失在於用心太過,自信太厚而已。何以言之?自古聖賢所以治國者,不過使百官各稱其職委任而責成功也;其所以養民者,不過輕租稅薄賦斂已逋責也。介甫以為此皆腐儒之常談不足為,思得古人所未嘗為者而為之。於是財利不以委三司而自治之,更立制置三司條例司,聚文章之士及曉財利之人使之講利。孔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樊須請學稼,孔子猶鄙之,以為不如禮、義、信,況講商賈之末利乎?使彼誠君子邪,則固不能言利;彼誠小人邪,則惟民是虐,以飫上之欲,又可從乎?是知條例三司已不當置,而置之,又於其中不次用人,往往暴得美官。於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視,衒鬻爭進,各鬥智巧,以變更祖宗舊法。大抵所利不能補其所傷,所得不能償其所亡,徒欲別出新意,以自為功名耳!此其為害已甚矣!又置提舉常平、廣惠倉使者四十餘人,使行新法於四方,先散青苗錢,次欲使比戶出助役錢,次又欲更搜求農田水利而行之。所遣者雖皆選擇才俊,然其中亦有輕佻狂躁之人,陵轢州縣,騷擾百姓者。於是士大夫不服,農商喪業,謗議沸騰,怨嗟盈路,跡其本原,咸以此也。《書》曰:「民不靜,亦惟在王公邦君室。」伊尹為阿衡,有一夫不獲其所,若己推而內之溝中。孔子曰:「君子求諸己。」介甫亦當自思所以致其然者,不可專罪天下之人也。夫侵官亂政也,介甫更以為治術而先施之;貸息錢鄙事也,介甫更以為王政而力行之;徭役自古皆從民出,介甫更欲斂民錢雇市傭而使之。此三者,常人皆知其不可,而介甫獨以為可,非介甫之智不及常人也,直欲求非常之功而忽常人之所知耳!夫皇極之道,施之於天地,人皆不可須臾離。故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智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介甫之智與賢皆過人,及其失也,乃與不及之患均,此光所謂用心太過者也。自古人臣之聖者,無過周公與孔子。周公、孔子亦未嘗無過,未嘗無師。介甫雖大賢,於周公、孔子則有間矣。今乃自以為我之所見,天下莫能及,人之議論與我合則喜之,與我不合則惡之,如此,方正之士何由進?諂諛之士何由遠?方正日疏,諂諛日親,而望萬事之得,其宜令名之施四遠難矣!夫從諫納善,不獨人君為美也,於人臣亦然。昔鄭人遊於鄉校,以議執政之善否,或謂子產毀鄉校。子產曰:「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薳子馮為楚令尹,有寵于薳子者八人,皆無祿而多馬。申叔豫以子南、觀起之事警之,薳子懼,辭八人者,而後王安之。趙簡子有臣曰周舍,好直諫,日有記,月有成,歲有效。周舍死,簡子臨朝而嘆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諸大夫朝,徒聞唯唯,不聞周舍之諤諤,吾是以憂也。」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贊阜文終侯相漢,有書過之史。諸葛孔明相蜀,發教與群下曰:「違覆而得中,猶棄敝屩而獲珠玉。」然人心苦不能盡。惟董幼宰參書七年,事有不至,至於十及。孔明嘗自校簿書,主簿楊顒諫曰:「為治有體,上下不可相侵,請為明公以作家譬之。今有人使奴執耕稼,婢典炊爨,雞主司晨,犬主吠盜,私業無曠,所求皆足。忽一旦盡以身親,欲其役不複付任,形疲神困,終無一成,豈其智不如奴婢雞狗哉?失為家主之法也。」孔明謝之。及顒卒,孔明垂泣三日。呂定公有親近曰徐原,有才志,定公薦拔至侍御史。原性忠壯,好直言,定公時有得失,原輒諫爭,又公論之,人或以告定公,定公嘆曰:「是我所以貴德淵者也。」及原卒,定公哭之,盡哀,曰:「德淵,呂岱之益友。今不幸,岱複於何聞過哉?」此數君子者所以能功名成立,皆由樂聞直諫,不諱過失也。若其餘驕亢自用,不受忠諫而亡者,不可勝數。介甫多識前世之載,固不俟光言而知之矣。孔子稱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其恕乎?《詩》云:「執柯伐柯,其則不遠。」言以其所願乎上交乎下,以其所願乎下事乎上,不遠求也。介甫素剛直,每議事於人主前,如與朋友爭辯於私室,不少降辭氣,視斧鉞鼎鑊無如也。及賓客僚屬謁見論事,則唯希意迎合,曲從如流者,親而禮之;或所見小異微言新令之不便者,介甫輒艴然加怒,或詬詈以辱之,或言於上而逐之,不待其辭之畢也。明主寬容如此,而介甫拒諫乃爾,無乃不足於恕乎!昔王子雍方於事上而好下佞己,介甫不幸亦近是乎!此光所謂自信太厚者也。光昔者從介甫遊,介甫於諸書無不觀,而特好孟子與老子之言。今得君得位而行其道,是宜先其所美,必不先其所不美也。孟子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又曰:「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今介甫為政,首建制置條例司,大講財利之事,又命薛向行均輸法於江、淮,欲盡奪商賈之利,又分遣使者散青苗錢於天下而收其息,使人愁痛,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豈孟子之志乎?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又曰:「我無為而民自化,我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又曰:「治大國若烹小鮮。」今介甫為政,盡變祖宗舊法,先者後之,上者下之,右者左之,成者毀之,矻矻焉窮日力繼之以夜而不得息。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內起京師外周四海,士吏兵農,工商僧道,無一人得襲故而守常者,紛紛擾擾,莫安其居,此豈老氏之志乎!何介甫總角讀書,白頭秉政,乃盡棄其所學而從今世淺丈夫之謀乎?古者國有大事,謀及卿士,謀及庶人。成王戒君陳曰:「有廢有興,出入自爾師虞,庶言同則繹。」《詩》云:「先民有言,詢於芻蕘。」孔子曰:「上酌民言,則下天上施。」上不酌民。聖恩過聽,欲使之副貳樞府。光竊惟居位者不可以無功,受大恩者不可以不報。故敢申明去歲之論,進當今之急務,乞罷制置三司條例司,及追還諸路提舉常平、廣惠倉使者。主上以介甫為心未肯俯從。光竊念主上親重介甫,中外群臣無能及者,動靜取舍,唯介甫之為信。介甫曰可罷,則天下之人咸被其澤;曰不可罷,則天下之人咸被其害。方今生民之憂樂,國家之安危,唯系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己意而不恤乎?夫人誰無過,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何損於明!介甫誠能進一言於主上,請罷條例司,追還常平使者,則國家太平之業皆複其舊,而介甫改過從善之美愈光大於目前矣!於介甫何所虧喪,而固不移哉?光今所言正逆介甫之意,明知其不合也,然光與介甫趣向雖殊,大歸則同。介甫方欲得位以行其道,澤天下之民;光方欲辭位以行其志,救天下之民,此所謂和而不同者也。故敢一陳其志,以自達於介甫,以終益友之義,其舍之取之,則在介甫矣。《詩》曰:「周爰咨謀。」介甫得光書,儻未賜棄擲,幸與誠信之士謀其可否,若示諂諛之人,必不肯以光言為然也。彼諂諛之人,欲依附介甫,因緣改法,以為進身之資。一旦罷局,譬如魚之失水,此所以挽引介甫,使不得由直道行者也。介甫奈何徇此曹之所欲而不思國家之大計哉?孔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彼忠信之士,於介甫當路之時,或齟齬可憎,及失勢之後,必徐得其力;諂諛之士,於介甫當路之時,誠有順適之快,一旦失勢,必有賣介甫以自售者矣。介甫將何擇焉?國武子好盡言以招人之過,卒不得其死。光常自病似之而不能改也。雖然,施於善人,亦何憂之有?用是故敢妄發而不疑也。屬以辭避恩命,未得請;且病膝瘡不可出,不獲親侍言於左右,而布陳以書,悚懼尤深。介甫其受而聽之,與罪而絕之,或詬詈而辱之,與言於上而逐之,無不可者。光俟命而已。又三月三日《與王介甫第二書》云:光以荷眷之久誠,不忍視天下之議論洶洶,是敢獻藎言於左右,意謂縱未棄絕,其取詬辱必矣,不謂介甫乃賜之誨筆,存慰溫厚。雖未肯信用其言,亦不辱而絕之,足見君子寬大之德,過人遠甚也。光雖未甚曉孟子,至於義利之說殊為明白。介甫或更有他解,亦恐似用心太過也。《傳》曰:「作法於涼,其弊猶貪;作法於貪,弊將若何?」今四方豐稔,縣官散錢與之,安有父子不相見、兄弟離散之事?光所言者,乃在數年之後常平法既壞,內藏庫又空,百姓家家於常賦之外更增息錢役錢。又言利者,見前人以聚斂得好官,後來者必競生新意,以朘民之膏脂,日甚一日,民產既竭,小值水旱,則光所言者,介甫且親見之,知其不為過論也。當是之時,願毋罪歲而已。感發而言,重有喋喋,負罪益深。又《與王介甫第三書》云:光皇恐再拜,重辱示諭,益知不見棄外,收而教之,不勝感悚,不勝感悚。夫議法度以授有司,此誠執政事也。然當舉其大而略其細,存其善而革其弊,不當無大無小,盡變舊法,以為新奇也。且人存則政舉,介甫誠能擇良有司而任之,弊法自去。苟有司非其人,雖日授以善法,終無益也。介甫所謂先王之政者,豈非泉府賒貸之事乎?竊觀其意,似與今日散青苗之意棄也。且先王之善政多矣,顧以此獨為先務乎?今之散青苗錢者,無問民之貧富,願與不願,強抑與之,歲收其什四之息,謂之不征利,光不信也。至於挌邪說,難壬人,果能如是,乃國家生民之福也。但恐介甫之座日相與變法而講利者,邪說、壬人為不少矣,彼頌德贊功,希意迎合者皆是也,介甫偶未之察耳。盤庚曰:「今我民用,蕩析離居。」又曰:「子豈汝威,用奉畜汝眾。」又曰:「無或敢伏小人之攸箴。」又曰:「非廢厥謀,弔由靈。」蓋盤庚遇水滅而遷都,臣民有從者,有違者,盤庚不忍脅以威刑,故勤勞曉解。其卒也,皆化而從之,非謂盡棄天下人之言而獨行己志也。光豈勸介甫以不恤國事而同俗自媚哉?蓋謂天下異同之言亦當少垂意採察而已。幸恕其狂愚。不宣。安石答書,見《臨川集》者僅一通,餘不載,他無所考。據《臨川集》答云:安石啟昨日蒙教,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雖欲強聒,終必不蒙見察,故略上報,不複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實視遇厚,於反覆不宜鹵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見恕也。蓋儒者所重,尤在於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安石則以謂受命於人主,議法度而修之於朝廷,以授之於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挌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至於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人習於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於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安石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洶洶然?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不改其度,蓋度義而後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所敢知。無由會晤,不任區區向往之至。又案:此答當在溫公第二書之後,第三書之前。蓋第三書文義皆與此答相針對,餘二答書,《臨川集》未載,俟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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