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llow us on Facebook to receive important updates Follow us on Twitter to receive important updates Follow us on sina.com's microblogging site to receive important updates Follow us on Douban to receive important updates
Chinese Text Project Wiki
-> -> 卷四

《卷四》[View] [Edit] [History]

1 聶隱娘
2 聶隱娘者,貞元中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也。年方十歲,有尼乞食於鋒舍,見隱娘,悅之,云:「問押衙乞取此女教。」鋒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鐵櫃中盛,亦須偷去矣。」及夜,果失隱娘所向。鋒大驚駭。令人搜尋,曾無影響。父母每思之,相對涕泣而已。後五年,尼送隱娘歸,告鋒曰:「教已成矣,子卻領齲」尼欻亦不見。一家悲喜,問其所學。曰:「初但讀經念咒,餘無他也。」鋒不信,懇詰。隱娘曰:「真說又恐不信,如何?」鋒曰:「但真說之。」曰:「隱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幾里。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數十步寂無居人。猿狖極多,松蘿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歲。皆聰明婉麗,不食,能於峭壁上飛走,若捷猱登木,無有蹶失。尼與我藥一粒,兼令長執寶劍一口,長二尺許,鋒利吹毛,令專刂逐二女攀緣,漸覺身輕如風。一年後,刺猿狖百無一失。後刺虎豹,皆決其首而歸。三年後能飛,使刺鷹隼,無不中。劍之刃漸減五寸,飛禽遇之,不知其來也。
3 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於都市,不知何處也。指其人者,一一數其過,曰:『為我刺其首來,無使知覺。定其膽,若飛鳥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首,刀廣三寸,遂白日刺其人於都市,人莫能見。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藥化之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無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決其首來。』又攜匕首入室,度其門隙無有障礙,伏之梁上。至暝,持得其首而歸。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見前人戲弄一兒,可愛,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後遇此輩,先斷其所愛,然後決之。』某拜謝。尼曰:『吾為汝開腦後,藏匕首而無所傷,用即抽之。』曰:『汝術已成,可歸家。』遂送還,云:『後二十年,方可一見。』」鋒聞語甚懼。後遇夜即失蹤,及明而返。鋒已不敢詰之。因茲亦不甚憐愛。忽值磨鏡少年及門,女曰:「此人可與我為夫。」白父,父不敢不從,遂嫁之。
4 其夫但能淬鏡,餘無他能。父乃給衣食甚豐。外室而居。數年後,父卒。魏帥稍知其異,遂以金帛署為左右吏。
5 如此又數年,至元和間,魏帥與陳許節度使劉昌裔不協,使隱娘賊其首。隱娘辭帥之許。劉能神算,已知其來。召衙將,令來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黑衛至門,遇有鵲前噪,丈夫以弓彈之不中,妻奪夫彈,一丸而斃鵲者,揖之云:「吾欲相見,故遠相祗迎也。」衙將受約束。
6 遇之,隱娘夫妻曰:「劉僕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願見劉公。」劉勞之。隱娘夫妻拜曰:「合負僕射萬死。」
7 劉曰:「不然,各親其主,人之常事。魏令與許何異。願請留此,勿相疑也。」隱娘謝曰:「僕射左右無人,願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帥之不及劉。劉問其所須。曰:「每日只要錢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請。忽不見二衛所之,劉使人尋之,不知所向。後潛收布囊中,見二紙衛,一黑一白。後月餘,白劉曰:「彼未知住,必使人繼至。今宵請剪發,系之以紅綃,送於魏帥枕前,以表不回。」劉聽之。至四更,卻返曰:「送其信了。後夜必使精精兒來殺某及賊僕射之首。此時亦萬計殺之。乞不憂耳。」劉豁達大度,亦無畏色。是夜明燭,半宵之後,果有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於床四隅。良久,見一人望空而踣,身首異處。隱娘亦出曰:「精精兒已斃。」
8 拽出於堂之下,以藥化為水,毛發不存矣。隱娘曰:「後夜當使妙手空空兒繼至。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能躡其蹤,能從空虛而入冥,善無形而滅影。隱娘之藝,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僕射之福耳。但以於闐玉周其頸,擁以衾,隱娘當化為蠛蠓,潛入僕射腸中聽伺,其餘無逃避處。」劉如言。
9 至三更,瞑目未熟,果聞項上鏗然,聲甚厲。隱娘自劉口中躍出,賀曰:「僕射無患矣。此人如俊鶻,一摶不中,即翩然遠逝,恥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後視其玉,果有匕首劃處,痕逾數分。自此劉轉厚禮之。自元和八年,劉自許入覲,隱娘不願從焉。云:「自此尋山水訪至人,但乞一虛給與其夫。」劉如約,後漸不知所之。及劉薨於統軍,隱娘亦鞭驢而一至京師樞前,慟哭而去。開成年,昌裔子縱除陵州刺史,至蜀棧道,遇隱娘,貌若當時。甚喜相見,依前跨白衛如故。
10 語縱曰:「郎君大災,不合適此。」出藥一粒,令縱喬之。云:「來年火急拋官歸洛,方脫此禍,吾藥力只保一年患耳。」縱亦不甚信。遺其繒彩,隱娘一無所受,但沉醉而去。後一年,縱不休官,果卒於陵州。自此無復有人見隱娘矣。
11 姮兒
12 明季,東越尚書某公,年六十乞休歸。築適園於鑒湖之濱,亭臺池沼與平泉綠野比勝。有女素嫻,以中秋生,小字姮兒,姿妍性慧,公所鐘愛。垂髫自課讀書,通曉翰墨;惟選婿綦苛,故及笄猶未字也。同里奚生本舊家子,成童有聲庠序。幼失怙恃,而家甚貧,寄居孀妗家,聊藉筆耕糊口。適園花木極盛,每春花開,公必招客宴飲,賦詩為樂。
13 知名之士,靡不畢至。嘗賦白牡丹詩,惟生四首稱最,中有四聯云:「最好文章惟本色,是真富貴不繁華;美人原不須修飾,名士由來要率真。宜主淡妝脂不腳,太真新浴玉偏溫。
14 風暖膩融瑤島雪,月明濃簇玉田煙。」尤為公所嘆賞,顧謂座客曰:「諸公所作固佳,如奚生蘊藉風流,別有寄托,未免推倒一時豪傑矣。」座客唯唯,僉謝不及。宴罷,公以諸詩付姮兒甲乙,姮兒周覽一過,亦拔生詩獨冠一軍,笑謂公曰:「此生的是金華殿中人,安有吐屬名雋如此而長貧賤者?」公亦微笑首肯。自是憫生窮困,不時助以膏火,陰有東床之意。以凡事皆決於夫人,不敢遽宣於口,意俟奚生科名小就再議。姮兒雅窺公意,亦殊以為不謬;故每公欲周濟生時,必慫恿而贊成之。公幼子年十三,方攻舉業,苦無良師,欲延奚生課讀,而嫌其年太少,商之姮兒。姮兒笑曰:「昔項橐七歲為聖人師,奚生長於項橐多多矣。況吾弟非聖人比乎,有何不可?」公笑曰:「諾。」遂延奚生課其幼子。
15 初,姮兒第知生才,而未見其貌。家塾在適園外西偏,姮兒繡樓傍適園東角。生課讀之暇,恆攜公子來園閑眺。姮兒自樓窗窺之,見生儀容俊偉,舉止不俗,心益喜。生固早耳姮兒才貌雙絕,又聞其評詩及慫恿之言,竊幸此身得一知己,我不可以負之。又念一寒至此,豈能妄覬系援?繼又嘆曰:「此生不娶姮兒,寧終鰥耳!有志者事竟成,彼劉文叔豈非人哉。」
16 同邑大塚宰某公,與公同年登第,權勢赫赫,震耀朝野。公鄙其為人,交殊淡漠。其子某甲以蔭典得指揮千戶,家居,假父勢魚肉鄉里,人多側目。甲以喪偶托媒求姮兒為繼室,公雅不欲;商之夫人,夫人歆其富貴,極口允諾。公爭之曰:「甲雖一時富貴,其所行事,恐終難免於禍。」夫人怒曰:「甲與汝無仇,何得信口詛咒?且姮兒日長,似此門第錯過,更許誰耶?」公曰:「奚生年少多才,定不久於貧賤,吾意欲將姮兒妻之可乎?」夫人唾其面曰:「汝莐也耶?將愛女給乞丐,豈不畏顯者笑耶?吾志已決,汝休饒舌。」遂將姮兒許字某甲;以公有欲妻奚生之說,恐留奚生,有礙女聲名,翌日遂辭奚生去。
17 公無可如何,惟有垂頭浩嘆而已。奚生即辭公出,仍住孀妗家。
18 知姮兒已字某甲,頓觖所望;鎮日喃喃囈語,如失魂魄,眠食俱廢。妗固無子,將依生以終。見生病狀,殊切憂慮,不時就問所苦。生日加劇,自恐不起,遂將病源,備告妗氏,且謂:「此生不一見姮兒,死不瞑日。」妗慰之曰:「兒勿妄想。彼既字某甲,並世簪纓,豈復垂念寒?。以甥才華,何患不發跡?
19 他日茍得志,又何患無美婦人哉?」生搖首曰:「妗言非也,姮兒我知己,非世俗巾幗可比。彼若知兒病,必蒙垂憫。但苦無人為通消息耳。」姮兒之乳母王媼,與妗比鄰,素甚契洽。
20 聞生病,間來省問;妗不得已,以生所語告媼。媼嘆曰:「以汝家郎君配我家小娘子,大好事耳。夫人憒憒貪富貴,許某公子,以鳳偶雞,誠可惜!妗不知我家小娘子,亦非尋常人物,此段姻緣,甚非所樂。容老婦見時試以郎君言告之。倘蒙垂憫,未可知;然不敢必也。可慰郎君,勿自苦,老婦自有以報命。」妗稱謝,堅托而別。姮兒知奚生因己辭去,心殊不忍,又知夫人已將己許某甲為繼室。稔知甲固紈褲惡少,自念終身失所托,意忽忽不樂。某甲喜聘姮兒,早涎其美,以中饋需人為詞,親迎之期甚迫;委禽納採,備極豐腆。夫人大喜,日督趣姮兒檢點汝奩。姮兒本系愛女,一言一笑,皆能博堂上歡;近忽神情懶惰,日復一日,慚難蝭持,夫人頗深詫異。
21 乃命之曰:「男婚女嫁,人之大倫也。我為汝擇配不易,今幸許某公子。此邑中第一等大紳士,其父氣焰炙手可熱,朝廷向用方殷,指日可望枚卜。不似汝父,老不長進,但圖逸樂,遽爾乞休。即論某公子家道,豈止百萬!汝嫁去便督家政,一呼百諾。似此大富貴,何尚鬱鬱不樂耶?若難舍我二老,幸在同邑,時可見而。為汝計,當無不樂也。汝日來歡少愁多,我殊不解,豈需何衣物而赧於啟齒耶?盍為我言之。」姮兒不答。
22 再三研詰,卒顰眉不發一語。夫人無奈,只得曲意諭慰而去。
23 他日姮兒晨起較遲,尚未曉妝,侍兒為具早膳,悉卻勿用。蓬頭對鏡,脈脈若有所思。王媼適至,驚曰:「幾日未見娘子,何忽清瘦若此?」姮兒嘆曰:「我亦不解何忽若此,但覺此心毫無生人之樂。古人有言:憂能傷人。我其不能久於人世矣,奈何?」王媼曲為勸慰,因笑謂曰:「可賀!娘子喜期已近;某公子是吾邑第一等人家,指日娘子過門,榮華富貴,享用不荊不知老婦登門,尚可望見顏色否也?」姮兒不待言畢,即正色側身向壁,怒容可掬。王媼自知失言,默坐移時,又問:「近日可否游園?園中有何花開?曾作詩詞否?作畫否?彈琴否?」姮兒但搖頭不語,色稍霽。媼因言昨有某秀才攜一古琴,玉軫金徽,據稱是甚管夫人舊物,腹並有善畫馬之趙孟瞓手刻多字。央老婦攜至貴宅求售,以其索價太昂,又恐損壞,難以賠償,故未將來。姮兒笑曰:「姆無論如何,早晚能將來一看否?」媼笑曰:「可。」因稱綵走近姮兒身旁,低聲笑曰:「尚有一可笑事,容寬老婦罪,方敢陳說,願聞之否?」姮兒笑曰:「有何可笑事,姆試言之,或可破悶,決不汝罪?」媼曰:「可笑奚生的是書癡,不時自說娘子是渠知己,不可負之。
24 此生除卻娘子,誓不他娶。前自宅中辭出,渠鎮日如失魂魄,眠食俱廢,看來難以醫治,渠言死不足惜,及生不一見娘子,斷不瞑目。旁人多斥其妄。渠泣謂娘子非世俗巾幗可比,若知渠病,必蒙垂憫。但苦無人為通消息。老婦憐而多情,給其代為轉達。天下竟有此種癡情之人,不真令人發笑乎?」姮兒聞之,始則涕淚滿面,繼則吞聲哽咽。及聞贊其非世俗巾幗可比,卻喜奚生真不愧知己。平日一片垂憫奚生熱心,不覺一時感觸,幾至放聲痛哭矣。媼見姮兒此狀,果信奚生之言不謬。少間姮兒啜泣已,自以羅巾拭淚。媼復進曰:「奚生如此多情,無怪娘子垂憫。老婦明日薄暮送琴來,即暫屈奚生偽為奚奴,污面易衣,負琴而至,藉使一見娘子可乎?」姮兒不語,意似首肯。
25 媼會意,少坐興辭。姮兒曰:「姆須識之,勿忘明日薄暮務將琴來,切勿失信,勞我盼望!」媼點首者再曰:「諾。」比歸,具告奚生,生霍然興曰:「我言何如?娘子命我死,且不敢辭,何況奴乎?」日籦,媼令奚生以土污面,衣以須捷,授以琴,負之而趨,儼然奚奴。
26 由適園入,媼先見姮兒。問:「琴曾將來也未?」媼點首,招奚生入。奚生置琴幾上,見姮兒淡妝靚服,病容滿面,而光採照人,罄折欲拜。姮兒急止之,命坐。憐其為己,不惜破衣垢面,不禁雙淚承睫;顧素性英爽,尋即收淚,笑謂生曰:「君之癡情,妾已盡知之矣。以君之才,寧長貧賤?天下美人,勝於妾者甚多,何患不有嘉偶?妾自知薄命,日來心緒惡劣,慵如中酒,病頗綿胣,其不能久於人世也必矣。君幸努力自愛,好自為之,何必抵死與人爭骷髏哉?」生聽姮兒言,淚下涔涔,方欲有言,忽侍兒報夫人至。姮兒大驚,急匿生復室中,自扶王媼出戶相迎。夫人問幾上何來一琴?姮兒謂是王媼將來求售者,彼稱是管夫人舊物,兒尚未審定。夫人命將宋錦弢解開,就燭下諦審,見金徽玉軫,斷紋甚好。又視其腹鐫隸書兩行云:「翳龍門兮無枝,妃玉軫兮冰絲;與子期兮靜好,偕百年兮友之。」旁行楷書署款云:「皇慶元年中秋,天水子昂為仲姬夫人銘於漚波館。」夫人贊曰:「銘字刻手俱好,的是魏公舊物無疑。魏公人品雖不免後人訾議,然究不愧一代才人。此物可留為妝奩之助,願吾兒他日能效魏公夫婦足矣。」顧謂王媼:「索價幾何?我處付給。」媼笑曰:「諾。」夫人又與姮兒嘵嘵絮語,久之始去。
27 漏已初下,宅門前後盡頲。姮兒問王媼:「奚生在此,將焉置之?」媼曰:「事已如此,娘子不用憂慮,可暫藏婢女房中,老婦再伺隙攜出。」姮兒無奈,只得命諸婢同伴己宿,即以婢房暫置奚生。姮兒待侍女素寬,諸婢樂為之用,凡事多不回避。時公塚子已由詞館晉大司成,遠官京郟聞妹已字某甲,心殊不慊。素敦友愛,又以妹系兩親愛女,特遣妻杜氏歸,為妹料理嫁事。杜本岐公嫡裔,明察剛斷,勝於男子。到家數日,見姮兒情狀,心竊詫異。又聞某甲所為多不法,亦甚腹非翁姑鹵莽錯配。偶至姮兒處,適奚生在婢房。開半窗外窺;見杜至,遽掩其窗。杜眼明,已瞥見之。
28 默謂姮兒素讀書,以節義自許。何忽有此曖昧事?殊切驚疑。姮兒素與杜極相得,見杜至,立身含笑。杜執手慰問:「近日眠食如何?」姮兒笑曰:「不過爾爾。」杜見王媼笑曰:「我家小姑子好期在邇,未免難舍兩大人膝下。汝來作伴解悶,亦大好,」姮笑曰:「唯唯。」杜見房中圖書滿架,案上一帙,恰是姮兒以烏絲闌手寫蠅頭小楷。自選唐人樂府,內夾近作一首,是擬李長吉《宮娃歌》。並次原韻云:「捧心一顧粉黛空,先施要寵壓六宮;凝脂中酒白玉暖,鶯兒教歌蝶拍板。歡娛不足忘朝昏,纖纖新月愁眉痕!煙波一舸誰曾見,好事誣同賦感甄。滿溪香水枯春渚,響屜廊荒草鋪路。不如老浣越中紗,白頭不到吳中去。」杜氏閱畢,又信手一翻,是張文昌《節婦吟》,見通首丹黃。起四句密圈,上二句旁評云:「既知有失,似可不贈珠矣。偏贈珠以表其情。可謂癡絕。然不可不謂知己。」
29 下二句旁評云:「既知有失,似可不接珠矣。乃感其纏綿之意,暫且系之。
30 可見人生不外一情。雖節婦一時亦難恝然拒絕,亦以知己難得也。」中四句單圈旁評云:「四句湊泊無理,良人既非庸流,尚貪與人絮語,有愧羅敷多矣。」末二句密圈旁評云:「賴有此耳,馬到懸崖,不得不勒,然亦無可奈何時也。」總評云:「此婦已嫁,猶與外人殷殷通詞,將置良人於何地?作者且以節字標目,可見古人之恕嘗見。世有男才女貌,往往限於門第,而不能如願者,處此境地,尤要確有把持。所謂發乎情,止乎禮義也。司業此詩,大約有為而言,究不可以為訓。」
31 杜氏讀所擬近作,並細味評語;見姮兒立論正大,當不至於茍且,因借以諷之曰:「適讀賢妹大作,為先施翻案極妙,不知果有說乎?」姮兒笑曰:「據《春秋》三傳、《國語》,先施本不知所終,以有裹鴟夷沉江之說,後人便附會偕鴟夷泛五湖矣。即《洛神賦》而論,不過陳思脫胎宋玉《神女》、《好色》等賦,偶爾遣興。留枕之說,荒謬不經。考阿甄與陳思年齒懸殊,況魏文猜忌異常,陳思避嫌不暇,敢賦感甄乎?才人信口雌黃,可恨可畏!然二人亦自有暇可摘,如先施果是範大夫妻,即不當再事吳王;阿甄既為袁婦,即不當再適曹氏。大抵女子須要守禮謹嚴,稍失防檢,即不免後人唐突,是不可以不慎!」
32 杜氏聽姮兒所論,殊深欣佩,因又謂:「賢妹大作,命意之旨既聞命矣,敢問所評《節婦吟》,文昌以節許之名,果能稱實乎?」姮兒笑曰:「此婦妙在多悄而不肯失身,守得身住,便是守得節祝」曰:「然則古人所謂內言不出,外言不入;以此婦律之,毋乃過乎?」曰:「此為泛泛者言之也。若彼此亦既覯止,兩相慕悅;外言無翼自能飛入,內言無翼自能飛出。
33 大抵聲應氣求,直如好友;雖男女異體,亦各忘形。既占同心,即期聚首;情之所鐘,真如針芥相投。固結莫解,並非貪人欲之私賤等淫奔也。即有時情不能禁,偶越範圍,必須用力操持,謹守分際。昕夕覿面,儼對大賓。偶一失足,男則狂且,女則蕩婦。老子云:『不見所欲,則其心不亂。』是不可不慎而又慎也。」杜氏聽姮兒所言,已窺大意,不禁默默嘆惋。
34 乃屏去侍女,悄謂姮兒曰:「賢妹好期已近,非愚嫂妄論,兩大人擇婿未免太失檢察。奈何?」姮兒聞之,淚下如雨。杜慰之曰:「賢妹不必傷感。如何斡旋,愚嫂必肯效力!」姮兒見杜氏直抉其隱,默自驚異,不覺紅暈兩頰,益增悲哽。杜曲為勸慰,笑曰:「愚嫂歸來,俗冗紛糾,家中房舍多未能到,未識賢妹住屋共幾楹也?」姮兒謂臥房及婢女所居共八楹。杜氏故左右周覽,信步至婢房前,反手試搴其帷,驀見奚生,大驚。
35 回首問姮兒,此何人也?姮兒以杜前言有因,意已罄悉底蘊,當不媒蘗,乃靦腆直答曰:「此奚生也。」並具告崖末。且謂:「住此業經三口,無隙可出;如有茍且,神明共殛,惟嫂氏察之!」杜氏習聞奚生之才,及詳度其儀容舉止,的是不凡。默嘆姮兒鑒賞有真,又恐因羞致變,乃慰之曰:「賢妹獨具特識,如欲締逑好,久留在此,究非善策。宜速為計。」姮兒含羞答曰:「妹方寸已亂,惟嫂所命。」杜知姮兒之意已決,素稔王媼是姮兒心腹。獨召媼至,附耳授計,趣其速歸。又正色謂奚生曰:「妾為君事,煞費經營,君宜努力進取,為閨中人生色,切勿有負。」奚生感泣再拜,指天信誓。漏初下,杜計王媼已將車至,預遣去適園紀綱人等,悉召姮兒身旁嫗婢至己房中。
36 命姮兒結束,略帶金珠釵飾,由適園與奚生偕遁。姮兒故有四婢,長名木雞,年十四,日聽眉語,素解主人意,亦命俱去。
37 又以千金付王媼,留為二人食用之資。杜一一處分已,攜姮兒手,叮嚀贈語,姮兒揮淚,襝衽再拜而別。一時竟無一人知者。
38 漏二下,杜命稽察門戶,嚴加頲鍵。漏三下,忽報姮兒住房火起,俄頃烈焰熾天,舉室驚慌,群爭撲滅,而八楹已成灰燼。
39 幸間架不與他屋毗連,尚未延燒別院;惟姮兒未曾拯出,木雞尸亦俱毀。公與夫人悲慟欲絕,杜氏再三勸慰,乃已。某甲方準備親迎,忽得此信,大失所望,日惟沈溺勾欄,藉以排解。
40 亡何,而東樓之禍作矣。初,某甲藉父勢,在鄉何惡不作。曾直指使者巡方過此,叩馬鳴冤者數百人。直指素有包老之稱,閱詞大怒,據實一一封章入告,並劾其父納賄鬻爵數條,確有佐證。朝廷震怒,即日降旨,削其父子爵,遠戍煙瘴充軍,沿途不得逗留。所有家產,一概籍沒入官。某甲在路,惡創潰發,尋斃。塚宰公老年慟子,兼以跋涉勞頓,未幾亦殞。一家竟無噍類矣。姮兒既偕奚生出亡,自攜木雞,與王媼在窮鄉買屋一所,竹籬茅舍,荊布自甘。王媼偽稱為甥女,見者但詫其美,而不知其為女公子也。奚生仍居妗氏家,偶來與姮兒相見;親如兄弟,敬如朋友,一言不敢狎褻。以感姮兒知已,惟恐有負;下帷攻苦,連戰俱捷。廷試得館選,授翰林院編修,乞假回籍完姻。是科主試官六人,公塚子已晉少宰預焉。以與奚生同里,謁見時倍覺親洽,聞公舊有東床意,未免振觸同懷之情。
41 悼念亡妹薄命慘死,又念某塚宰父子如此結局;妹若在,更難為情,反以早死為幸。當奚生旋里,少宰托帶家書中,盛誇奚生才品俱優,自慶得人,且囑公為之留意執柯。姮兒自奚生計偕北上,日閉門焚香,鼓所購管夫人舊琴,聊以消遣。
42 間或教木雞下棋;或遇花開時,對花寫書數筆;或作詩填詞,以抒懷抱。一日讀老杜《佳人》五古一篇,反復披吟,不勝感慨!忽王媼與木雞從外聯袂趨入,笑稱賀喜,謂頃妗氏傳言,奚生已授編修,乞假歸娶,不日可到。姮兒聞之,心竊自賀。及奚生歸,先使人報知姮兒。既謁某公,執禮甚恭,袖出少宰家書。公閱之不勝嘆息。送奚生出,歸與夫人言及少宰家報,意似怨夫人當日失計。杜氏在旁聞之,笑曰:「恭賀兩大人,小姑固無恙,今某甲靡有孑遺,正好鸞膠重續,請勿嗟怨!」
43 公與夫人相視愕眙。杜笑言:「當日火災。故己所為。」乃備述爾見縷,公與夫人大喜。先迎姮兒歸,風示奚生遣媒納聘,涓日合巹如禮。
44 雙縊廟
45 任迂叟,浙右儒生而無子,惟一女,名之曰宜男。飾雌為雄,聊娛膝下;延師教讀,以充石麟。時有東鄰之子白雲娥者,其父耄年所得,慮其嬌柔難育,為之貫耳披鬟,呼為雲姐,附任氏之學。與宜男為窗友。時女年十三,男年十四;兩小無猜,二情相洽。校書賭誦,互角聰明;女或勝之,則劃雲之面,相與嘲笑。適師外出,女之母與姑入塾,不識雲之為男也,視其柳眉疊翠,杏臉舒紅,與其女壁合珠聯,爭輝並耀。嘆曰:「使宜男而果男也,使配雲姐,真一對好姻緣。」姑曰:「儂合為媒。」問:「雲姐願否?」母笑曰:「以待來玉。」云始知宜男之為女也,益比暱之。一日師講《易》,至男女構精句,草草讀過。女請問構精之義,師嗔之曰:「是非兒女之所宜問?」女曰:「聖經賢傳,豈有不可對人言者哉?」師莞爾他顧。
46 雲凝睇流盼,喚其阿呆,女更狐疑莫釋矣。值師之友來約湖山之游,聯袂而去。
47 女問雲曰:「姐縱慧悟,未必能通《易》理。何哂我為?」
48 雲曰:「難言也,秘密之旨,非效共形狀,終不明晰。」女笑從之,攜手入師臥室,共坐榻上。雲擁女於懷,探手於褲,撫其琦葩初綻,蓮瓣微開。女嗤嗤笑卻之,曰:「與姐等耳,毋徒相擾。」雲曰:「人各具體,奚能相同?」乃推女橫陳,急卸其褲曰:「我教汝構精。」女拒之曰:「昭昭白日,姐不羞耶?」回手撫雲,則紅霞仙杵,觸指翹然。女訝曰:「是何物也,我何無之?」雲笑曰:「以有補無,斯謂之構,請嘗試之!」
49 於是牡丹露滴,巫峽雲停。女整衣起笑曰:「構精如是,無怪師之秘而不宣也。」從此師或不在,則玉山相並,霧鬢廝磨,搶韻聯吟,遞相贈答。雲填《望江南》一闋投女曰:「香閨憶,憶昔乍親卿:錦帳甫垂參喜懼,寶釵亂顫忍嚶鳴,此刻不勝情!」
50 女答之曰:「香閨憶,憶昔就蕭郎:欲避羞難遮綺扇,最銷魂處卸華妝,共入黑甜鄉。」雲疊贈曰:「香閨憶,憶昔鬧陽臺:春融柳舞鶯梭捷,露沁花嬌燕翦開,儂艷滿情懷。」女復曰:「香閨憶,靦腆憶初朝:艷奪小桃嗔脾睨,樣留新月倩郎描,另有一番嬌。」歡娛易過,不覺臘去春回。女年加長,待字深閨,不復出就外傅矣。雲亦還其本來,另尋師友。女作書投之曰:「同學妹宜男襝衽致啟雲娥哥哥足下:憶昔情融絳帳,暫得連鑣;泣別蕭齋,遽成分襼。緬維現身說法,秘傳法象之微。
51 口角吟香,共鬥香奩之句。方期此樂可常,豈意於今不再?況雌伏者頓爾鳧翔,雄飛者反嗟豹隱。我心匪石,能不黯然。伏願速遣冰人,以踐海誓。則半暇之劈,幸很全歸;已破之舟,不致淪溺。縈縈俟諾,戚戚布函。伏祈採覽!」云得書情急,恃寵撒嬌,直告父母。父雖怒其不端,然事已如斯,轉慮其子失所,遂倩密友即任翁之戚,敬備梟儀,往求鳳卜。任曰:「西鄰白翁固所素識,第伊僅有掌珠,那得配我假子?」媒曰:「其女實男子,偽作女妝。以期易養耳。」任曰,「即雲姐耶?」
52 媒曰:「是也。翩翩美少,諒必中東床之眩」任曰:「不可,不可!云姐昔與我女同學,若與聯煙,是無私有弊,玷我家聲矣。」媒以童稚何知,決無他故之言,再三勸之。任怒,掉頭而入。媒覆白翁。雲不知也。尚歡欣鼓舞。與女書曰:「同學愚兄雲娥頓首啟宜妹妝次:睽隔半年,相思兩地。何期雲間之鶴,忽墮瑤函;原上之,載銜嘉命。焚蕓盥誦,頓慰調饑,來諭悉遵,冰人已遣。諒尊甫知我,必允好逑!佇盼河橋鵲影,正當授採之期;緱嶺鸞聲,擬上催妝之什矣。克敦舊好,再締新歡;鼓瑟琴,重疊香閨之韻。宜其家室,應續化生之文。諒必卿為我喜,我為卿賀。書報宜妹知之。」時女已聞父決絕之言,飲泣數日矣。母知其意,反加詈也。得雲書,慟絕復蘇,覆書曰:「頃接瑯函,深叨錦注;第君家柯使,徒抱空言。老父以跡涉嫌疑,遽爾決絕。雲郎其未知之耶?從此機雲池館,鶴唳空聞;王謝樓臺,燕巢靡托。此日青閨,已經蝶散;當年紅粉,將屬煙銷。是固妾之命也!想雲郎才似子桓,徒懷絳樹;情同穆滿,空憶赤烏。諒必同此悲憤耶!然以馬卿之才,不患無文君之配;而妾則已非完壁,豈可二夫?故夜寢偶思,則涕泗被面;晨興忽感,則爪指亂爬。嗟嗟失此於歸,終成墮落。
53 如不棄糞土,敬訂逾垣,面訴離忱,以表永訣耳。臨風嗚咽,授筆酸辛,云郎採覽!」云得書,心亂如麻,淚零如雨。細問其母,猶含糊答應。知事之決無濟也。俟蟾明之候,踏梯逾墻,已於簷頭接入。相持對泣,淚繼以血。女曰:「妾生不逢辰,之死靡他;既不能續前緣,當以魂依左右耳。惟願郎君,新不忘故;時以杯羹呼名而奠,則九原如在矣。今邀郎來,知我死所。」遂指其床,已紅絲結扣,懸於頂格。雲曰:「生不同衾,死當同域,奚忍舍我?」搶先入扣,女往牽救,則抱女同登,雙雙斃命。次日,婢媼喚女,不應。掇戶而入,瞥睹雙懸,驚呼翁至,撫之俱殭耳。兩尸互抱不解。喚白翁來,共鳴諸官。
54 判曰:「審看得白雲娥與任宜男者,居本比鄰,幼而同學。盈盈弱女,僭稱冠帶之雄;渺渺丈夫,反襲裙釵之飾,陰陽顛倒,堪嗟兩老之朦朧;天地絪,宜有雙星之繾綣。繼而瓊田人去,碧海無歸;借斑管以描愁,托瑤箋而請命。既以參氏媒妁,好逑稱意之花,允宜鳳舞鸞歌,競唱定情之曲。而乃不容坦腹,徒悔噬臍。登簡傳心,愁甚衡陽之雁;捧書泣血,淒逾巴峽之猿。縞袂趨風,匹夫之志難奪;紅顏赴義,匹婦之諒可悲。遽爾雙璧同組,立絞鴛鴦之頸,循環合體,牢牽蛤蚧之身。雖事不可風,而節猶足齲律設大法,例順人情。因是殮以巨棺,俾作同工之繭;葬諸大陸,將生連理之枝。從此地下長眠,不羨人間短景。本縣特以表圭璋之堅志,非徒艷花月之新聞。此讞。」斷令合葬西湖之麓。風流花判,傳誦一時。故土有往吊之者。鄉愚不知,謂其有所祈禱,尤而效之,有求必應,趨之如市;競於墳首立廟,香火大盛。至今廟貌猶新,其為發情止義之報耶。
55 妙女
56 唐貞元元年五月,宣州旌德縣崔氏婢,名妙女,年可十三四。夕汲庭中,忽見一僧,以錫杖連擊三下,驚怖而倒,便言心痛。須臾迷亂,針灸莫知。數日稍間,而吐痢不息。
57 及瘥,不復食,食輒嘔吐。唯餌蜀葵花及鹽茶。既而清瘦爽徹,顏色鮮華。方說初昏迷之際,見一人,引乘白霧,至一處,宮殿甚嚴,悉如釋門西方部。其中天仙,多是妙女之族。
58 言本是題頭賴吒天王小女,為洩天門間事,故謫墮人世,已兩生矣。賴吒王姓韋名寬,第大號上尊,夫人姓李號善倫。東王公是其季父,名括,第八。妙女自稱小娘,言父與姻族,同游世間,尋索至此。前所見僧打腰上,欲女吐瀉臟中穢惡俗氣,乃得升天。天上居處華盛,各有姻戚及奴婢。與人間不殊。所使奴名群角,婢名金霄、鳳樓。其前生有一子名遙,見並依然相識。昨來之日,於金橋上與兒別,賦詩,惟記兩句曰:「手攀橋柱立,滴淚天河滿。」時自吟詠,悲不自勝。如此五六日病臥,敘先世事。一日忽言,上尊及阿母,並諸大仙及僕隸等,悉來參謝,即托靈而言曰:「小女愚昧,落在人間,久蒙存恤,相愧無極!」其家初甚驚惶,良久乃相與問答。仙者悉憑之敘言曰:「暫借小女之宅,與世人言語。」其上尊語,即是丈夫聲氣;善倫阿母語,即是婦人聲。各變其語如此。或來或往,日月漸久;談諧戲謔,一如平人。每來即香氣滿室,有時酒氣,有時蓮花香氣。後妙女本狀如故。一日妙女吟唱,是時晴朗,空中忽有片雲如席,徘徊其上。俄而雲中有笙聲,聲調清鏘;舉家仰聽,感動精神。妙女呼大郎復唱,其聲轉厲。妙女謳歌,神色自若,音韻奇妙,清暢不可言。其曲名《桑柳條》。又言阿母適在雲中。如此竟日方散。旬時,忽言家中二人欲有腫疾,吾代其患之。數日後,妙女果背上脅下,各染一腫,並大如杯,楚痛異常。經日,其主母見此痛苦,令求免之。
59 妙女遂冥冥如臥,忽語令添香於鐘樓上,呼天仙懺念;其聲清亮,與四方相應。如此移時,醒悟腫消,須臾平復。後有一婢,卒染病甚困。妙女曰:「我為爾白大郎,請兵救女。」
60 即如睡狀,須臾卻醒,言兵已到。急令灑掃,添香凈室。遂起支分兵馬,匹配幾人於某處檢校,幾人於病人身上束縛邪鬼。
61 其婢即瘥如故,言見兵馬形像,如壁畫神王,頭上著胡帽子,悉金鈿也。其家小女子皆見,良久乃滅。大將軍姓許名光,小將曰陳萬。每呼之驅使,部位甚多,來往如風雨聲。更旬時,忽言織女欲嫁,須往看之。又睡醒而說婚嫁禮,一如人間。言女名垂陵,子嫁薛氏,事多不備紀。其家常令妙女繡,忽言今要暫去,請婢鳳樓代繡。如此竟日,便作鳳樓姿容,精神時異;繡作巧妙,疾倍常時,而不與人言語,時時俯首笑。久之,言卻回,即復本態,無鳳樓狀也。
62 言大郎欲與僧伽和尚來看娘子,即掃室添香,煎茶待之。
63 須臾遂至,傳語問訊。妙女忽笑曰:「大郎何為與上人相撲?」
64 此時舉家俱聞床上踏蹴聲甚厲。良久,乃去。有時言向西方飲去,回遂吐酒,竟日醉臥。一夕言,將娘於一魂,小娘子一魂,游看去。是夕娘子等並夢向一處,與眾人游樂。妙女至天明,便問娘子夢中事,一一皆同。如此月餘,絕食。忽一日。悲咽而言,大郎阿母喚我歸,甚淒愴。言久在世間,戀慕娘子,不忍舍去。如此數日涕泣,又言不合與世人往來,汝意須往,如之奈何?便向空中辭別,詞頗鄭重。從此漸無言語。告娘子曰:「某相戀不去。既在人間,還須飲食,但於某一紅衫子著,及瀉藥。」如言與之,遂漸飲食。
65 雖時說未來事,皆無應。不知其婢後復如何。
66 王夢蛟
67 長樂馬某,操布業,妻許氏,中年無子,遂娶王姬。姬身具鱗甲文,其母夢長蛟纏體而生者,名之曰夢蛟,記其瑞也。
68 歸馬,年僅十六;未幾,生一子,名鐸,許氏陽為喜悅,而陰實妒忌,思有以中傷之。王識其心,故防衛惟謹,母子不片刻離也。一日,許諭洗衣。王懷子,持衣登樓,當窗以晾。許潛躡其蹤,自後推其母子墜樓,而作驚訝狀。馬聞之,趨救,王頭面雖傷,其子端坐無傷。馬察知其妻不能相容而畏之,遂成悸疾。其伙李某自遠方貿布回,生平相與之至篤者。泣告以故,出妾與子,屬之李。曰:「知己之托,敢當重任,但某無家室,何以安如夫人也。」馬曰:「予籌之審矣,請以王姬侍足下,以存吾孤?」李推之不得。厚嫁之,帶其子鐸往。逾年,生一子,名之曰馬;蓋不忘其友之贈妾生子,以志其恩義也。未幾,馬某卒,而許氏亦顛沛死。李以馬贈嫁之資,經營起家,富甲一邑。重聘延名師,以訓二子,恩勤兼執。馬鐸得中永樂壬辰狀元,其子李馬亦發解。李夫婦大悅,分馬鐸以家資之半,俾歸其宗。
69 鐸泣辭曰:「若非繼父,何有今?茲願以空身守先人廬墓。」
70 李強與之。鐸以財產為弟游揚名譽,且與改名曰騏,以避嫌疑。
71 戊戌,李騏亦狀元及第。未幾,李夫婦以壽終。鐸欲黜其嫡母許氏,以王姬歸葬父所。騏不願,曰:「若依兄命,則弟為無母之兒,於禮不順。」不得已,陳情於朝。帝命禮部議,曰:「王氏改嫁,義已絕於前夫,教子成名,理應隆以異數。況李騏不能無母,而馬某本自有妻。論婦道之有終,應砭後葬,嘉英才之連育,請錫榮封。事出創聞,後不為例。」議上,封以長樂縣君,諭祭葬。
72 白猿
73 梁大同末,遣平南將軍藺欽南征,至桂林,破李師古、陳徹。別將歐陽紇略地至長樂,悉平諸洞,冞深入深阻。紇妻纖白,甚美。其部人曰:「將軍何為摯麗人經此?地有神,善竊少女,而美者尤所難免。宜謹護之。」紇甚疑懼,夜勒兵環其廬,匿婦密室中,謹閉甚固,而以女奴十餘伺守之。
74 爾夕,陰風晦黑,至五更,寂然無聞。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驚悟者,即已失妻矣。關扃如故,莫知所出。出門山險,咫尺迷悶,不可尋逐。迨明,絕無其跡。紇大憤痛,誓不徒還。
75 因辭疾,駐其軍,日往四遐,即深凌險以索之。既逾月,忽於百里之外叢筱上,得其妻繡履一隻,雖侵雨濡,猶可辨識。紇尤淒悼,求之益堅。選壯士三十人,持兵負糧,巖棲野食。又旬餘,遠所舍約二百里,南望一山,蔥秀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環之,乃編木以度。絕巖翠竹之間,時見紅彩,聞笑語音。
76 捫蘿引糸亙而陟其上,則嘉
77 樹列植,間以名花,其下綠蕪,豐軟如毯。清迥岑寂,杳然殊境。東向石門有婦人數十,帔服鮮澤,嬉游歌笑,出入其中。
78 見人皆慢視遲立,至則問曰:「何因來此?」紇具以對。相視嘆曰:「賢妻至此月餘矣。今病在床,宜遣視之。」入其門,以木為扉。
79 中寬闢若堂者三。四壁設床,悉施錦薦。其妻臥石榻上,重茵累席,珍食盈前。紇就視之。回眸一睇,即疾揮手令去。
80 諸婦人曰:「我等與公之妻,比來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殺人,雖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幸其未返,宜速避之。但求美酒兩斛,食犬十頭,麻數十斤,當相與謀殺之。其來必以正午後,慎勿太早。以十日為期。」因促之去。紇亦遽退。遂求醇醪與麻犬,如期而往。婦人曰:「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騁力,俾吾等以彩練縛手足於床,一踴皆斷。嘗紉三幅,則力盡不解。今麻隱帛中束之,度不能矣。遍體皆如鐵,唯臍下數寸,常護蔽之,此必不能禦兵刃。」指其旁一巖曰:「此其食廩。當隱於是,靜而伺之。酒置花下,犬散林中,待吾計成,招之即出。」如其言,屏氣以俟。日晡,有物如匹練。自他山下,透至若飛,徑入洞中。少選,有美髯大夫長六尺餘,白衣曳杖,擁諸婦人而出。見犬驚視,騰身執之,披裂吮咀,食之致飽。婦人競以玉杯進酒,諧笑甚歡。既飲數斗,則扶之而去。
81 又聞嬉笑之音。良久,婦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見大白猿,縛四足於床頭,廁人蹙縮,求脫不得,目光如電。競兵之,如中鐵石。刺其臍下,即飲刃,血射如注。乃大嘆吒曰:「此天殺我,豈爾之能。然爾婦已孕。勿殺其子,將逢聖帝,必大其宗。」言絕乃死。搜其藏,寶器豐積,珍羞盈品,羅列幾案。
82 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備。名香數斛,寶劍一雙。婦人三十輩,皆絕其色,久者至十年。
83 云:「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置。又捕採唯止其身,更無黨類。
84 旦盥洗,著帽,加白袷,被素羅衣,不知寒暑,遍身白毛,長數寸。所居常讀木簡,字若符篆。了不可識,已,則置石鐙下。晴晝或舞雙劍,環身電飛,光圓若月。其飲食無常,喜啖果慄,尤嗜犬,咀而飲其血。日始逾午,即?然而逝。
85 半晝往返數千里,及晚必歸,此其常也。所須無不立得。
86 夜就諸床嬲戲,一夕皆周,未嘗寐。言語淹詳,華旨會利。然其狀,即蕏犬瞿類也。今歲木葉之初,忽愴然曰:『吾為山神所訴,將得死罪。亦求護之於眾靈,庶幾可免。』前月哉生魄,石磴生火,焚其簡書,悵然自失曰:『吾已千歲。而無子。今有子,死期至矣。』因顧諸女,?瀾者久,且曰:『此山復絕,未嘗有人至。上高而望,絕不見樵者。下多虎狼怪獸。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耶?』」紇服取寶玉珍麗及諸婦人以歸,猶有知其家者。紇妻周歲生一子,厥狀肖焉。後紇為陳武帝所誅。素與江總善。愛其子聰悟絕人,常留養之,故免於難。及長,果文學善書,知名於時。
87 嬌紅記
88 申純,字厚卿,祖汴人。也隨父入都,八歲通六經,十歲能屬文,天姿卓越,傑出世表,風情動物,不減於斯,故賢士大夫,多推舉焉。宣和間,薦而不第,歸;鬱鬱不自勝。家居月餘,因適鄰郡母舅王通判。信宿而至,則門枕碧流,目斷千里,波濤洶湧,風景粲然,明滅遠出,特起望外。生既至,因入謁舅,舅見之,遂引生至中堂。妗出見,生進拜畢,就位。
89 舅有一子,名善父,年七歲,一名含。舅因呼善父出拜,再命侍女飛紅呼嬌娘出見。良久,飛紅附耳語妗,以嬌娘未經妝為言。妗因怒曰:「三哥家人也,出見何害?」又令他侍女促之。
90 頃刻,嬌自左掖出拜。雙鬟綰綠,色奪圖畫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瑩。生起見之,不覺自失。敘禮竟,嬌因立妗後。生熟視之,愈覺絕色,目搖心蕩,不能禁制。妗笑曰:「三哥遠來勞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於堂之東,去堂二十餘步。生歸館後,功名之心頓釋,日夕惟慕嬌而已。恨不能吐盡心素與款語,故常意屬焉。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見,款留備至,生亦自幸其相留,冀得乘間致款曲於嬌也。平常出入舅家,周旋堂廡,雖終日得與嬌游從,未嘗敢一邪言相及。生因察其動靜,見嬌言笑舉止,常有疑猜不定之狀,生知其賦情特甚也,求所以導情達意之便,而未能得。一夕,嬌晚繡紅窗下,倚床視荼縻花,久不移目,生輕步踵其後,嬌不知也。因浩然長嘆,生知其有所思,因低聲問曰:「爾何於此佇視長嘆也,將有思乎?將有約乎?」嬌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來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覺之乎?」生知嬌以他詞相拒,因應曰:「春寒固也。」
91 嬌正視,逡巡引去,生獨歸室。自後,日聚飲宴,或同歌笑,申生言稍涉邪,嬌則凝袂正色,若將不可犯。生雖慕其美麗,然見其不相領略,以謂嬌年幼情簡,不諳世事,因不介意。一日,舅有他甥至,舅妗亦留之。至晚,舅開宴,申生預坐。酒至半,妗起酌酒勸他甥,舅將酣,嬌時陪立妗後贊之,令溢觴。
92 酒至生,力辭。妗曰:「子素能飲,獨不能為我開懷乎?」生辭以失志功名,且病,又已醉甚,不能復加。
93 妗未答,嬌因參言其後曰:「三兄動容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因輟瓶授觴,生再拜而飲,因喜不自勝。既畢,妗退步酌酒勸舅。申生之前,燭燼長而暗,嬌因促步至燭前,以手彈燭,因流視語生日:「非妾則兄醉甚矣。」生謝曰:「此恩當銘肺腑。」嬌微笑曰:「此乃恩乎?」生曰:「意重於此矣。」語未畢,妗因索水滌觴,嬌乃引去。自此,生復留意。
94 一夕,嬌獨坐於堂側惜花軒內,生偶至座側,見嬌憑闌無語,徙倚沉吟。時花檻中有牡丹數本,欲開未開,生因為二絕以戲之曰:「亂惹祥煙倚粉墻,絳羅輕卷映朝陽;芳心一點千重束,肯念憑闌人斷腸。」「嬌姿質艷不勝春,何意無言恨轉深;惆悵東君不相顧,空餘一片惜花心。」生援筆寫此二詩,以示嬌,嬌巡簷展誦,傾環低面,欲言不言。正凝思間,忽聽流鶯數囀,如道人意中事,嬌覽之未畢,忽聞妗語聲,嬌乃藏之袖間,徐步趨歸堂中。生悵恨久之,歸室,殆無以為懷。因作一絕,題於堂西之綠窗上。詩曰:「日影縈階睡正醒,篆煙如縷午風平,玉簫吹盡霓裳調,誰知鸞聲與風聲。」後二日,舅他出,嬌窺生不在,直入臥空,見西窗有詩一絕,躊躇玩味,不忍舍去。
95 知生之屬意所在,乃濡筆和其西窗之韻以寄意焉。詩曰:「春愁魘夢苦難醒,日迥風高漏正平;魂斷不堪初起處,落花枝上曉鶯聲。」生歸見嬌所和詩,願得之心,逾於平常,朝夕惟求間便以感動嬌。然嬌或對或否,或相親呢,或相違背。生不測其意,莫得而圖之。一日,舅妗開宴,自午至暮。酒敬,舅妗起歸舍,生獨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嬌至筵所,抽左髻鈿釵勻博山理餘香,生因曰:「夜分人寢矣,安用此?」嬌曰:「香貴長存,安可以夜深棄之!」生又繼之曰:「篆灰有心足矣。」嬌不答,乃行,近堂階,開簾仰視,月色如晝,因呼侍女小慧,畫月以記夜漏之深淺,乃顧生曰:「月已至此,夜幾許?」生亦起下階,贍望星漢。曰:「織女將斜,夜深矣。」
96 因曰:「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嬌曰:「東坡鐘情何厚也?」生曰:「奇美特異者,情有甚於此焉。可以此誚東坡也?」
97 嬌曰:「兄出此言,應彼此苦眾矣,於我何獨無之。」生曰:「然則實有也,不然則佳句所謂『魘夢』者,果何物而『苦難醒』耶?」言情頗狎,嬌因促步下階逼生曰:「凡謂織女銀河何在也?」生見嬌之驟近,?然自失,未及即對,俄聞戶內妗問嬌寢未,嬌乃遁去。次日,生追憶昨夕之事,自疑有獲,然每思遇事多參商,愈不自足。次日晨起,生入揖妗,既出,遇嬌於堂西小閣中,嬌時對鏡畫眉未終,生近前謂之曰:「蘭煤燈燼邪,燭花也?」嬌曰:「燈花耳。妾用意積之,近方得之。」
98 生曰:「若是,則願以一半丐我書家信。」遂首肯,令生分其半,生舉手分煤,油污其指,因請嬌曰:「子宜分以遺我,何重勞客耶?」嬌曰:「既許君矣,寧惜此?」遂以指決煤之半以贈生,因牽生衣拭指污處曰:「緣兄得此,可作無事人耶?」
99 生笑曰:「敢不留以為贄!」嬌因變色曰:「妾無他意,君何戲我?」生見嬌色變,恐妗知之,因趨出,珍藏所分之煤於枕中。自後,生心搖蕩特甚,不能頃刻少置。伏枕對燭,夜腸九回,思欲履危道,以實嬌心而未獲。一日,暮春小寒,嬌方擁爐獨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枝入來,嬌不起顧生,生乃置花於地。
100 嬌驚視,徐起以手拾花,詢生曰:「兄何棄置此花也?」生曰:「花淚盈暈,知其意何在?故棄之。」嬌曰:「東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
101 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諾,無悔。」嬌笑曰:「將何諾?」生曰:「試思之。」嬌不答,因謂生曰:「風差勁,可坐此共火。」生欣然即席,與嬌偶坐,相去僅尺餘,嬌因撫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凌逼也。」生恍然曰:「能念我寒,而不念我斷腸耶!」嬌笑曰:「何事斷腸?妾當為兄謀之。」生曰:「無戲言,我自遇子之後,魂飛魄揚,不能著體,夜更苦長,竟夕不寐,汝方以為戲,足見子之心也。
102 予每見於言語態度,非無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則子變色以拒我,豈可不解世事,而為是沽矯哉?諒孱繆之跡,不足以當雅意,深藏自閉,將有售也。後日一言之後;餘將西騎矣。子無苦戲我。」嬌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無言,妾知兄心舊矣,豈敢固自鄭重以要君也,第恐不能終始,其如後患何?妾亦數月來諸事不復措意,寢夢不安,飲食俱廢,君所不得知也。」因長籲曰:「君疑甚矣,異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濟,當以死謝君。」生曰:「子果有志,則以策我。」嬌未及答,俄然舅自外至,生起,因出迎舅,嬌乃返室,不可再語。
103 又越兩日,生凌晨起,攬衣向堂西綠窗內而立,背面視井簷,不知此時嬌亦起,在隔窗內理妝矣。生誦東坡詩曰:「為報鄰雞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南。」嬌聞之,自窗內呼生曰:「君有鄉閭之念乎?」生因窺窗語嬌曰:「衷腸斷盡,無可導意,只得歸矣。」嬌曰:「君果誕妾邪?既無意於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笑曰:「予豈無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則若何謀之?」
104 嬌曰:「今日間人眾。無可容計。東軒抵妾寢室,軒西便門達熙春堂,堂透荼縻架,君寢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霽,君自寢所逾外窗,度荼縻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當與君會也。」生聞之,欣然自得,惟俟日暮,得諧所願。至晚,不覺暴雨大作,花陰浸潤,不復可期,生悵恨不已。因作《玉樓春》詞,援筆書之,可寫怏怏之懷。
105 詞曰:「曉窗寂寂驚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訴,低眉斂翠不勝春,嬌轉櫻唇紅半吐。匆匆已約歡娛處,可恨無情連夜雨;枕孤衾冷不成眠,挑盡殘燈天未曙。」生晨起會嬌於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綴詞視之,嬌低聲笑曰:「好事多磨,理故然也。
106 然妾既許君矣,當別圖之。」是日。生侍舅從鄰家飲,至暮醉歸,且思嬌早間別圖之言,疑嬌之不復至也,又沉醉睡熟。嬌潛步至窗外,低聲呼生者數次,生不之覺,嬌悵恨而回。又疑生之誕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縷發,書盟片紙付嬌,嬌亦剪發設盟以復於生。雖是極意慕戀,然終於無便可乘。一日,生收家書以從父晉納粟補閬州武職,以生便弓馬,取生歸侍行。
107 嬌顧戀之極,作詩送行。詩曰:「綠葉陰濃花正稀,聲聲杜宇勸春歸?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淚濕衣。」生得詩和韻以復,詩曰:「密幄重幃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歸;文君為我堅心守,且莫輕拼金縷衣。」生終以嬌「綠葉陰濃」之語為疑,又成一詞寓《小梁州》以示嬌,詞云:「惜花長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樓。如今何況拋離去也,關山千里,目斷三秋,漫回頭。殷勤分付東園柳,好為管長條。只恐重來綠成陰也,青梅如豆,辜負梁州,恨悠悠。」嬌知生之疑已,亦以《卜算子》詞復之,詞云:「君去有歸期,千里須回首。
108 休道三年綠葉陰,五載花依舊。莫怨好音遲,兩下堅心守。
109 三隻骰兒十九窩,沒個須教有。」自後生從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居家,行住坐臥,飲食起屋,無非為嬌,興念以致沉思成玻因托求醫至舅家。數日,無便可乘與嬌一語。至於飲食俱廢,舅妗為之皇皇,醫卜踵至,但雲生功名失意,勞思所致,終不能知生之心。數日,病小愈。一日,舅出報謁,生因強步至外廡,方佇立,俄而嬌至生後,生駭然。嬌曰:「偶左右皆他往,妾得便,故來問兄之玻」生回顧無人,因前牽衣欲與語,嬌曰:「此廣庭也,十目所視,宜即兄室。」生與之俱及門,忽雙燕爭泥墜前,嬌因舍生趨視,俄舅之侍女湘娥突至嬌前。嬌大駭,生乃引去。至暮復會中堂,嬌謂生曰:「非燕墜,則湘娥見妾在君室矣,豈非天乎?」生然其言,而悒怏之心,見於顏色。一日晚,嬌尋便至生室,謂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約,妾嘗思之,夜深院靜,非安寢之地。自前日之路觀之,足以達妾寢所。每夕侍妾寢者二人,今夕當以計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君至夜分時來,妾開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嬌變色曰:「事至若此,君何畏人?生如白駒過隙,復有錘情如吾二人者乎?事敗當以死繼之。」生曰:「若然,餘何恨乎?」是夜將半,生乃逾外窗達堂後,數百步至荼縻架側,久求門不得,生頗恐。久之,尋路得至熙春堂。堂廣夜深,寂無人聲。生大恐,固疾趨入,見嬌方開窗倚幾而坐,衣紅綃衣,下白絲裳,舉首向月,若重有憂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扶窗而入。嬌忽見生,且驚且喜,曰:「君何不告,駭我甚矣。」生乃與嬌並坐窗下,時正夜分,月色如畫。生視嬌。
110 體態艷媚,肌瑩無暇,飄飄然不啻娥之下臨人間也。嬌謂生曰:「夜漏過半,幸會難逢,可就枕矣。」欣然與生相攜素手,共入羅帳之中。解衣並枕間,嬌曰:「妾年幼,殊不諳世事,枕席之上,望兄見憐。」生曰:「不待多言。」一晌歡娛,而嬌娘千金之身,自茲失矣。歡會之際,不覺血漬生衣袖。
111 嬌乃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為他日之驗。」生笑而從之。
112 有頃,雞聲催曉,虯漏將闌,嬌令生歸室,因視生曰:「此後日間相遇,幸無以前言為戲,懼他人之耳目長也。妾,女子也,情牽事惑,殊乖禮法,幸垂明鑒,好為秘之。妾之托君,亦無憾矣。」生辭,愧喜交集。自後,生夜必潛至嬌屋,凡月餘,無有知者。豈期欲火所迷,俱無避忌,舅之侍女曰飛紅、曰湘娥,皆有所覺,所不知者,嬌之父母而已。嬌亦厚禮紅等,欲使緘口。第飛紅輩雖覺之,而未之敢發。俄而,生以父書促歸,既歸,則寢食俱廢,思欲娶嬌為婦,乃作書達嬌曰:「前日佳遇,倏爾旬餘。魂飛杳杳,每形清夜,松竹深盟,常存記憶。
113 蒹葭之跡,得自托於蘭蕙之旁,為幸大矣。幽會未終,白雲在念,自抵侍下,無一息不夢想洛⼎甫之風煙也。家事經史,非為不復措念,縱一勉強,不知所以為懷。
114 有親朋見憐於大人前,致一語,天啟其衷,俾續秦晉再世之盟,未審舅妗雅意若何。倘不棄庸陋,則張生之於鶯鶯,烏足道哉!
115 茲因媒氏有行,喜不自制,訴此以布腹心。幸相與媒之,臨風以俟佳音,家居無聊,偶思佳麗夜別之言。綴《永遇樂》一詞,並用錄呈,亦以見此情之拳拳耳。新霜在候,善加保衛。」生寫書畢,並錄前所作《永遇樂》詞。緘封私付媒媼。父母不知也。媒得書,即往見舅妗,且以生父命告之。舅為之開宴。次日,媒申前請,舅曰:「三哥才俊灑落,加以歷練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願也。但朝廷立法,內兄弟不許成婚,似不可違。前辱三哥惠訪,留住數月。甚能為老夫分憂。老夫亦有願婚之意,而於條有礙,以此不敢形言。」媒氏再三宛轉。
116 終不能得。至晚。再置酒款媒,舅命妗主席,嬌時侍立妗側,知親議之不諧也,心生悒怏,但不敢形之言語耳。酒散,媒左右顧視無人,欲致生書於嬌。適嬌至媒前剔燈,媒因私語嬌曰:「子非厚卿之情人邪?厚卿有手書。令我私致於子。」
117 嬌竦然,微言應曰:「然。」淚墜言下。媒為之改顏,遂從身畔取書授嬌,嬌收置袖間,未敢展視。妗起,嬌亦隨妗入室。
118 次早,媒再請於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無不可,第以法禁甚嚴,欲老夫罪戾也?爾勿復言,此決不可。」媒知其不就,因告歸。舅又命妗酌酒與媒為別。嬌因侍立,私語媒曰:「離合緣契,乃天之為也。三兄無事宜來,妾年且長,歲月有限,無以姻事不諧為念也。」因出手書,令媒持歸,以復於生。
119 媒既歸,街舅不允之由,遂以嬌書與生,生展視之,乃新詞《滿庭芳》一闋,嬌制也:「簾影篩金,簟紋浮水,綠陰庭院清幽。夜長人靜,消得許多悉。長記當時月色,小窗外,情話綢繆。因緣淺,行雲去後,杳不見蹤由。殷勤,紅一葉,傳來密意,佳好新求。奈百端間阻,恩愛成休。應是奴家薄命,難陪伴,俊雅風流。
120 須相念,重尋舊約,休忘杜家秋。」生覽誦數遍,殊不勝情。每對花玩月,不覺淚下。初,生與成都府角妓丁憐憐者,極相厚善。憐敏惠殊俊,常得帥府顧盼;生方妙年秀麗,憐憐尤見傾慕。生自秋還鄉里,憐憐屢遣人招生,生托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陳仲游,亦豪家子也,見生每置恨於臨風對月之間,因拉生至成都舒懷,遂同至憐憐之家。生既入,憐不勝歡喜,杯酒話款曲,生但面壁,略不致意。憐怪之,委曲詢生,終不言。憐意其礙於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弟伴姐侍仲游寢,而自薦於生。生不得已,因與同席,枕邊切切詰生所以不見答之故,生乃具道與嬌娘相遇之情。憐問曰:「嬌娘誰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憐又問:「其質若何?」生曰:「美麗清絕,西施妃子殆相千百,而風韻過之。」
121 憐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嬌娘,又且美麗若此,豈非小字瑩卿者乎?」生燥然曰:「爾何由知之?」憐曰:「向者帥府幼子將求婚,酷好美麗,不以門第高下為念,但欲殊色,常捐數千緡,命畫工於近地十郡求問,伺隙繪人家美女以獻,凡得九人,此其一也。色瑩肌白,眼長而媚,愛作合蟬鬃,時有憂怨不足之狀。嘗至帥府內室見之,因記其姓字,果然是否?」生曰:「子如親見其人,即是此女。」憐曰:「宜子之視我如土壤,子之所謂真天上人也。妾常入視,佇目不能去,第恨不見其身。
122 今後至彼,願求舊鞋丐我。」生諾之,明日遂同陳仲游同歸。
123 抵家後,生因悵恨再期杳杳,傷感成疾,困臥累日。父母驚異,因令人詢問生得病之由。生乃托以夢寐絕怪,將不能免,必須求善能驅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祈祝,生密使人厚賂巫者,令向父母言此為怪物所憑,必當遠避,方可向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父母聞巫言,大驚懼,以為誠然。於是,議令生往舅家以避此難,擇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覆舅家,舅妗許之。嬌時在父母旁,聞生有來期,喜慰特甚。人回報,生亦欣快,隨覺病差愈,父母以為得計。及期,生既戒行,病亦向安。於時,鶯轉簧聲,百花競發,園林錦繡,奪目爭妍。
124 生至舅屋,及門,遇嬌於秀溪亭。兩情四目,不能自止。暫叩寒暄畢,生欲入謁舅,嬌止之曰:「今日鄰家王寺丞宅邀往天寧玩賞壯丹,至暮方歸。姑至此少息,徐徐而入可也。」乃與嬌並坐亭上,嬌因謂生曰:「君養攝不如平時,何故今復來此,何干也?」生疑其言,乃曰:「日月未久,何故忘予?自相離之後,坐不安席,味不適口,寢不著枕,行不重足,何止夜月屋梁之思。中間請命嚴君,冀諧媒灼,而天不從人,竟辜宿望。
125 春花秋月,風臺雪榭,無一而非牽情惹恨之處。百計重來,以踐舊約。今子乃有『復來何干』之辭,予失計甚矣。」嬌愧謝曰:「君心果金石不渝,妾何以謝君?」因相與歡。移時,同步人室。生至其舊館,窗兒依然,向時所書詩曲,左顧右盼,濡染如新,生悵然自失。至晚,舅妗歸,生拜謁甚恭,舅問生曰:「聞三哥有微恙,想二豎子遁矣。」生謝曰:「惟舅舅憐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賜,沒齒不忘。」舅妗勞勉之。生就室,自後與嬌情意周洽,逾於平昔。住數月,情益厚。生因憶丁憐憐之言,求舊鞋於嬌。嬌力謁生曰:「安用敝履為哉?」
126 生不以實告,嬌不許。舅之侍女飛紅者,顏色雖美而遠出嬌下,惟雙彎與嬌無大小之別,常互鞋而行,其寫染詩詞,與嬌相埒。
127 嬌不在側,亦佳麗也。以妗性妒,未常獲寵於舅。常時出入左右,生間與之語。嬌則清麗瘦怯,持重少言,佇視動輒移目。
128 每相遇,生不問,嬌則不答,戲狎一笑,則使人魂魄俱飛揚。
129 紅尤喜謔浪,善應對,快談論,生雖不與語,亦必求事以與生言。嬌每見之,則有不足之意。
130 及生再至,紅亦與之親狎,嬌疑焉。生久求嬌鞋不獲。一日,嬌晝寢,生偶至其側,因竊鞋趨出。方及寓室,以他事去,未曾收拾。飛紅適尾生後,見生遺鞋,紅乃疑嬌所與者,因收之。生罔知所以,及歸室索鞋,無有也,因怏怏於懷。及暮,嬌問生索鞋。生曰:「此誠我盜去,然隨已失之;諒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嬌乃止。蓋飛紅拾歸,以付嬌也。然嬌以此愈疑生私通於紅矣。一日,見飛紅與生戲於窗外,捉蝴蝶,因大怒詬紅。紅頗憾之,欲以拾鞋事聞妗,未有間也。後遇望日,眾出賀舅妗,嬌在焉。飛紅因語嬌所履之鞋,揚言謂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遺之鞋也。」嬌變色,亟以他事語舅妗,會舅妗應接他語不聞。嬌因大疑生使紅發其私,乃大怨望。自後非中堂相遇,不復求便以見生。女工諸事,略不措意,怨隙之心,行住坐臥皆是也。生亦無以自明。一日,生不意中漫於後園縱步,適於花下見鸞箋一幅,生取而視之,乃《青玉案》詞也:「花低鶯踏紅英亂,春心重,頓成愁懶。楊花夢散楚雲平,空惹起,情無限。傷心漸覺成牽絆,奈愁緒寸心難管。深誠無計寄天涯,兒欲問,梁間燕。」生披味良久,意謂嬌詞,而疑其字畫頗不類嬌所書,因攜歸置於室中書案之上,欲詢嬌而未果。
131 抵暮,西窗前有金籠養能言鸚鵡一隻,甚馴,嬌過其側,戲以紅豆擲之。鸚鵡忽言曰:「嬌娘子何打我也?」生聞之,亟出室招嬌。嬌不至,生再挽之,方來。嬌入生室,正疑思不言,忽見案上花箋,因取視之。良久,目申生不語。移時,生曰:「子何時所作也?」嬌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嬌亦不應。生力究之,嬌曰:「此飛紅詞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詐妾?」生力辯,嬌並無一言。徘徊良久,長籲,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自爾相會愈疏。嬌終日熟寢,間一二日,才與生一見,見亦不交一言。凡月餘,生不能直其事。
132 生一夕逕造嬌室,左右寂然,惟見窗上有絕句一章云:「灰篆香難炷,風花影易移。徘徊亡限意,空作斷腸詩。」生察詩,知嬌之為己,且疑心之深也。乘間,語嬌曰:「再會以來,荷子厚愛,視前時有加焉,邇日形似之間,不能不為子所棄,何今昔移志乎?」嬌初不言,生再詰之,嬌潸然涕曰:「妾自遇君之後,常恐力日不足。今者君棄妾耳,妾何敢棄君?
133 抑君意既自有主,何必妾望矣?」生曰:「茍有二心,有如此日。」因指天自誓,以明無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
134 嬌曰:「君偶遺鞋,飛紅得之;飛紅遺詞,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之甚耶?妾不敢怨君,幸愛新人,無以妾為念也。」
135 生仰天太息曰:「有是哉,吾怪邇日見子若有憂者,人之情態,豈難識哉?子若不信前誓,當剪發大誓於神明之前。」嬌乃回笑曰:「君果然否?」生曰:「何害?」嬌曰:「若然,後園中池,正望明靈大王之祠;此神聰明正直,叩之,無不響應。
136 君能同妾企祠大誓,則幸甚也。」生曰:「如命,想明靈大王亦知予心之無他也。」嬌乃約以次早與生俱游後園,臨東池畔,遙望大王之祠,兩人異口同聲,拜祈設誓,其詞累千百,不能備載。誓華,攜手而歸。自後嬌與生情好深篤,飲食起居,無不留意。生自此亦不與飛紅一語。紅察之,因大憾。一日,生因縱步至後園牡丹叢畔,忽遇嬌先已在彼,遂與嬌攜手而過別圃。不覺飛紅亦自後潛至,見嬌與生並行,因促步返舍,語妗曰:「天氣睛暄,可入後園,牡丹盛開,能一觀否?」其實欲妗一行,襲敗嬌之蹤跡也。妗可其請,遽命紅侍,行至園中,瞥見生與嬌行於此畔亭,左右俱無人,妗因大疑,因呵嬌,生乃狼狽返室,惆悵不已。知為飛紅所賣,故致為妗所覺,無以自釋。越二日,生自知其跡不寧,乃告歸。舅妗亦不留之。嬌夜出,潛與生別曰:「天乎,得非命歟?相會未期,而有是事,妾獨奈何哉?兄歸,善自消遣,求便再來,無以疑間,遂成永棄,使他人得計也。」因泣下沾襟,生亦掩泣而別。嬌又作《一剪梅》詞授之。且曰:「兄歸時展視之,即如妾之側矣。」
137 言終而去。詞云:「豆蔻梢頭春意闌。風滿山前,雨滿山前,杜鵑啼血五更殘。花不禁寒,人不禁寒。離合悲歡事幾般。離有悲歡,合有悲歡,別時容易見時難,怕唱陽關,莫唱陽關。」
138 申生與嬌別歸,父母以生久在外,荒廢書史,間歲功名之會,又復在眼,遂令生於書齋溫習舊業。生與其兄綸雖朝夕共學,而思嬌之念無時不然。夜則與兄異榻而寢,悵恨之詞,或形於夢寐,恨不能禦風縮地,一與嬌會。至七月中旬,舅以眉州倅滿,道經申生之門,因留宿於生家者累日。此時舅挈家以行,妗嬌寓生家,相隨不離跬步,兼飛紅、湘娥諸侍女雜然左右,生與嬌欲一言不可得。居三日,舅命戒行,車馬暄闐,送者絡繹於道。
139 妗與嬌各登車,諸侍女相隨先後。申生亦乘馬相送,闖其便曳簾挽車,與嬌語舊。嬌淚下如雨,不能答。徐曰:「遇君之後,一日為別,不能堪處,況今動是三年,遠及千里,一旦思君之切,安保其再能見君乎?但恐妾垂首瞑目,骨化形銷,君將眠花臥柳,棄舊憐新,妾枕邊恩愛,他人有之矣!」生曰:「明靈大王在彼,吾誓不為也。」嬌曰:「若然,妾荷君之恩。死且不朽。」乃占詩一首贈生:「欲語征夫促去忙,臨歧分袂轉情傷;不堪千里三年別,恨說仙家日月長。」嬌於袖中又出香一枚,上有金鎖團鳳,以真珠百粒,約為同心結贈生,曰:「睹物思人可也。得暇求便一來,毋以地遠為辭。」言未竟,軒車催動,霧隱前山,曉月半沉,目送不及。生別舅妗辭回,淒然歸於書室。間消永日,無不淚零,晨窗夕燈,學業兒廢。間為詞章,無不寄與嬌紅之語,他不暇及。一日賦一曲,以示兄綸,皆寄其意於言詞之外,未嘗斥言也。詞云:「春風情性,奈少年辜負,竊香名譽。記得當初,繡窗私語,便傾心素。雨濕花陰,月篩簾影,兒許良宵遇。亂紅飛盡,桃源從此迷路。因念好景難留,光陰易失,算行雲何處。三峽詞源,誰為我寫出斷腸詩句。目極歸鳥,秋娘聲價,應念司空否?甚時覓個彩鸞,同跨歸去?」兄見之,撫生背肩曰:「厚卿,以弟之才,當取青紫如拾芥,以顯二親,夫何流連光景。此詞固佳,察弟之心,必有所主。秋期在近,且移此筆,鏖戰文場可也。」
140 生但無言。蓋生詞微寓於嬌相會之始末,至「亂紅飛頸之句,則直指飛紅媒孽之事。思恨之極,作為此詞,其兄不知也。及至八月,與兄俱就秋試畢,即欲言歸,兄綸謂曰:「三年燈火辛勤,決以此舉,揭榜在近,何不少俟?」生曰:「兄學業高遠,危中必矣;劣弟荒唐僝陋,孫山之外,不言可知。不欲久此,榜揭後,無面目回鄉也。」兄再四挽留,生不得已,從之。
141 逾數日,秋闈拆號,生與綸俱在高眩兄弟聯捧捷而歸。次年又與兄綸同及第,兄綸受綿州綿山縣主簿,生以弓箭升,且授洋州司戶。兄弟歸家侍次。時有賣登科記於眉州者,舅因閱之,見生兄弟皆及第,因大喜,歸謂妗曰:「二哥、三哥皆及第,吾家宅相得人矣,但恨相去千里,不能親賀。」逐遣人致書,且詢問:「二甥榮授何官,如瓜期未及,能一來款我,以慰老夫忻喜之心否!」生得書與兄謀曰:「舅有命召,兄宜一行。」
142 綸曰:「父母在,焉可遠游,委以家事?然舅妗所命,亦不可違,長孫克家,弟固當祝」於是,生欣然領命,即日治行詣舅任所。既至,舅見之,且賀且謝。須臾,妗嬌畢見,且曰:「別後喜審吾甥兄弟俱擢危科,與有榮華。」生謙謝再三。又問二哥何以不來,生答兄弟不可俱出之意。舅妗等問勞盡禮,妗終以生前疑似之故,館生於廳事東邊,去堂甚遠。生亦遠嫌,尋常非呼召而不入。縱或一至堂廡,未嘗與嬌款狎;或與嬌偶然相遇,左右森立,但彼此佇視,不能出一言。生殊無聊,住十餘日,欲告歸。然終念遠來,未曾與嬌一語,悶悶不樂,徘徊久之。一日,生晨起入謁妗,妗未起,生因忽遇嬌於堂側,時且早,左右俱未起,嬌亟出步前語生曰:「妾別兄久矣,思念之心,未嘗少息。喜審近取高第,但恨命薄,不能執箕帚,以觀富貴,為大恨耳。兄能不棄,不以地遠來臨,妾何以得此?
143 妾與飛紅有隙,君所知也。
144 今妗以年尊多病,不暇他顧;而飛紅方用事,跬步動容,無所求其便。兄至此已十日矣,妾不能與兄一敘疇昔者,坐此故也。妾每見兄,必晨昏入謁;凡七日晨起以俟兄至,而兄每入必晚,今非兄早至,妾安能與兄一語也!」生曰:「我見事變如此,終日死坐,孤苦之態,不能備言。方欲於一二日間,圖為歸計;緣未及與子一語,故未忍去。今既若此,我雖在此,竟何益也?予將歸矣。」嬌曰:「妾以今日之故,屈事飛紅,尚未得其歡心。自今以住,當愈屈意事之,萬一得回其意,則可與兄復如前日。兄果能留月餘否?」因出袖中黃金二十兩與生,曰:「恐兄到此,或有用度,衣服有不堪者,宜令左右以工直持來,當與兄修治也。」生乃曰:「若果有可謀,雖僻處鬼室,千日亦何害?」頃之,人漸眾,生遂出。愈無聊賴,時繞戶吟詠,以寫懷抱。生在舅家,自秋及冬,歲將暮矣,慕戀之心,終無以自遣。每以明燭,倚床獨坐,夜半方就枕。所居室東邊,有修竹數竿,竹外有亭。前任州官有子婦美而少,因得暴疾,遂至不起,殯於亭中。經歲後,移歸鄉里,然精誠在亭中。每為妖崇以迷少年,生不知其詳。一夕,方掩門而坐,將及二更許,忽聞窗外步履聲,生意其兵吏夜起,不以為怪。
145 頃之,叩窗甚急,生出視,則見嬌娘獨立窗下,曰:「君何不懼,候君久矣。」生不知妖,欣然與之入室,曰:「子何以得此來?」答曰:「舅妗熟寢,無有知者,故來相就。」將旦,告去。囑生曰:「此後,妾必夜至,兄無干不必至中堂。或入,偶相遇,不必以言相問,恐人有所覺也。妾或與君語,幸無見答以狎邪之言,妾必有為,君宜引去不對,則人將謂君無心於妾,庶可釋疑也。」生曰:「子若夜必一至吾室,吾入何干!」
146 言訖遂去。自後妖夜必至,凡月餘,人莫知之。生常經數日方一入中堂,左右問之,以他事對。或遇嬌,則遠望引避。嬌自生再至,益屈已以事飛紅,平日玩好珍奇之物,紅一開口,則舉而贈之。錦繡綾羅,金銀珠翠,惟紅所欲,人皆呼之為紅娘子。紅見嬌之待己厚也,漸釋舊憾,與嬌稔密,嬌結之愈至。
147 時小慧年已長,見嬌屈意事於紅,語嬌曰:「娘子,通判之女,貴人也;飛紅,通判之妾,賤者也。奈何以貴事賤,此小慧日久所不能平者。」嬌因嘆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紅與我有隙,屢窘撓我。今生遠來已久,我不能與之一敘間闊者,蓋阻於此耳。茍不屈已以結紅之心,或者與生胥會能保其無語乎?我不自愛而屈事之者,為生設也。」因吟詩一絕云:「雨勤春寒花信遲,癡雲礙月夜光微;披雲閣雨憑誰力,花開月圓且待時。」吟畢,因泣下。
148 慧曰:「娘子芳年秀麗,稟性聰明,立身鄭重。向時游玩花園與湘娥並行,娥不讓,先登樓梯,娘子怒以告夫人。夫人不治,兒不食者兩日,其負氣有如此者!前年罷官西歸,驛舍床帳不備,重以繡茵,周以羅幃,猶思其不潔;焚沉爇麝,夜半方寢,其愛身有如此者!娘子善歌,眾所共知,親族聚會,申請,再四,終不肯出一聲,其重言有如此者!今既委千金之身於申生,若棄敝屣,而又下事飛紅,喪盡名節,此妾之所大不曉者。況娘子詩詞清麗,文章華贍,名聞於時久矣,當今少年才子咸願一見而不可得,苛求婚姻,豈不能得一申生也!又兼申生一第之後,視娘子頗似無情。今雖在此,呼之而不來,問之而不對,諒必有他意也。
149 娘子何自苦執如此?」嬌曰:「爾勿言,天下豈復有如申生者乎!以生之才美,必不負我,必得生而後己。」慧知嬌眷戀申生之心如鐵石,乃亦諂事飛紅。紅後感嬌之結己備至,盡釋前憾,喟然謂嬌曰:「娘子盡日以來,憔悴特甚,若重有所思者,何不與紅一言?紅受娘子之恩厚矣,茍有效力,當以死報。」嬌但流涕不言。紅固叩之,乃曰:「我之遇申生,爾所知也,他何言?」紅曰:「此易事。妗年尊,終日於小樓看經;堂室之事,娘子主之。果有所圖,敢不唯命!」嬌鄭重謝之。
150 自此,紅常與嬌為地,求以見生。然生每夜遇妖之後,以為真嬌之來,累十餘日不入中堂,精神昏倦,終日思睡。嬌眷戀之極,情不能已,與紅曰:「我別申生,動經一載之餘。今咫尺天涯,對面如此,我何以堪?」言已,忽僕於地。紅扶之而起,良久方蘇。紅見嬌失意,懼妗有疑,乃誑妗曰:「嬌娘子多苦寒疾。」妗信之,故嬌雖憔悴,不疑也。紅一夕至嬌所,嬌方掩淚獨坐,殊不勝情。紅因曰:「娘子如此,而申生如彼,此豈有人心者!妾近見申生,屢以實情告之,往往不顧。且其神思昏迷,況彼所居之地,名娼艷女甚多,想年少不能自持,它有所耳區,宜乎寡情於娘子,何自苦乃爾。
151 試一索之,便可知生之所為矣。」嬌見生之相棄甚也,因紅語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紅房下小侍女蘭蘭夜出伺生起處。慧與蘭蘭同至生室前,見窗內燈明,慧因穴窗細視,見生與一女子對坐,顏色態度與嬌娘無異,因私相嘆駭。歸室,則見嬌與紅並坐於室。慧曰:「娘子適至生室乎?」嬌曰:「我與飛紅同遣爾去,我二人坐此,未嘗動,爾安得妄言。」慧、蘭同聲曰:「適來申生與一女子相對而坐,絕似娘子。若此,則彼為何人也?」嬌、紅大駭。良久,紅曰:「舊聞此地多有鬼魅,諒必此類惑之,宜其待娘子恝然也。」因欲與慧、蘭等再出視之。時夜深,門守甚嚴,不復可出,遂止。明晨,嬌詐以妗命召生入室,不過;再四召之,方來。小慧前導至後室,見嬌獨坐,生傍徨欲去,嬌即前挽生袖曰:「君且勿去,將有事語君。」
152 生不得已乃坐。嬌曰:「君近日何相棄?妾之待兄亦至矣,一旦若是,豈平昔所望於兄者?」生不答。嬌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無之。」嬌曰:「不必隱諱。」生謂詐己,乃左右顧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嬌曰:「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駭,因曰:「左右有人乎?」嬌曰:「無之。」嬌又曰:「妾自別君之後,迄今將兩歲矣。兄此來,妾亦何便得與君款密?何嘗囑君勿言?」生曰:「子何反復也?子自前月以來,每夜必至我室,囑我勿言,懼飛紅之輩生釁也。子今乃有是說,何故?」嬌曰:「妾實未嘗一出。君之室所居窮僻,久聞其中多怪,諒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惑君。妾自屈事飛紅之後,已得其歡心,日夕使人招兄,兄不至;縱一來,與兄談話,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謂,將謂兄有異心。夜來使小慧、蘭蘭伺兄起處,乃見一女子,形狀如妾,與兄對坐。此非鬼祟而何?故今日召兄實之耳。君不信,則召紅證之。」乃潛使人呼紅。紅至謂生曰:「郎君何棄娘子也?」
153 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駭然汗下浹背,罔知所出,乃謝曰:「非子眷眷不忘,則我將死於鬼祟手矣。第恨兩月以來,負子恩愛之情,其何以為報?」因大恐,不敢出息其室,至暮猶在中堂。
154 紅乃以嬌謀,止以生為鬼所惑告媯妗疑之曰:「安有是理。」
155 紅欲實其言,至一更許,令生且出室,生懼不敢往。紅曰:「第往彼,妾將有為也。」因戒生曰:「今夜二鼓,妾與妗來觀。如彼來,妾與嬌遠望,恐見其類嬌,則生疑矣。如索君,君亦勿言似娘子也。」生勉強許之。至二更初,鬼果來,生雖與之對坐,心驚股慄。未定間,紅、妗已至窗前,果見一婦人,妗欲細視,紅懼其事發露,因大撫窗趨入,鬼果不見。生初聞嬌之言,且信且疑;及紅撫窗,鬼遁滅跡,生方大悟。妗因詢生曰:「適為何人?」生愧謝曰:「不知其鬼也,願妗救我。」
156 於是妗與紅謀,移生入中堂。舅知之,廣求名師符水,以與生飲。
157 生後臥病累日,亦尋向安。自爾,生起居,皆在宅內。嬌亦不以向日相棄介意,歡愛如平日。或至生室連夕,妗亦不知也。又兩月餘,妗以病死。嬌哀毀殊甚,幾不堪處。生見舅家事紛紜,乘間告歸。嬌因謂生曰:「昔日之別,不謂復有今日。
158 幸欣再會,奈何罹此禍變?哀毀之中,不暇與兄款曲,暫歸宜再來也。」因長籲曰:「數年之間,送兄者屢矣,知相別後,能念妾勤心否乎?」生無言,但掩淚為別。
159 明日辭舅,歸至家中。父母聞妗之亡,皆驚動嗟泣。明年六月,舅滿任回,再過生門,迎宿留住數日。自妗之死,飛紅專寵於舅,因宛轉為嬌媒。因與舅曰:「夫人不幸先逝,善父年少,家事無人主持,何不拉三哥同歸經理?且其瓜期未及也。」
160 舅欣然之,欲拉生去,生父不欲。生聞之,心切意喜,因乘間囑紅俾舅再三拉之。舅如言,力與生父言之。父不得已,乃令生行,遂同到舅家。住兩月,舅即為再調任計,謂生曰:「家中事緒繁多,小兒幼失所恃,三哥不妨在此,相與維持。俟有美赴之期,當竭力助行。」生諾之,舅遂行。
161 生厚賂舅之左右,莫不歡悅。生因與嬌絕無間隔。院宇深沉,簾幕掩映,玉枕相挨,鸞鳳並翼。或時朱闌共倚,舉盞飛觴,嬉笑嘔吟,曲盡人間之樂。逾半載,舅以舉員未足,再調利州倅以歸。左右得生之賂,加以事大體重,無敢言及之者,唯於舅前為生延譽。舅歸之後,見生經理其家,事事有倫,知生之才,能幹有餘。又妙年高第,前程未可量,遂悔向日背親之謀。間使紅委曲問生。一夕,生方與嬌閑坐,紅趨至拜賀曰:「郎君、娘子,平昔之願諧矣,敢不賀?」紅詢之,紅曰:「舅又有結好之意,使妾審訂郎君,懼郎君之不從也。」嬌曰:「天果不違人耶?」因大喜,明燈達旦,忘寐。是夕,紅反命於舅曰:「生意無不可也。」遂立媒遣之生家,生父母亦允許,且曰:「此固所願也。」擇日遣聘。
162 丁憐憐者,自生別後,久之,一入帥府,至西書院,所書美人,猶在壁上。帥子坐其旁,憐憐仰視久之。帥子問曰:「天下果有如此婦人乎?」憐曰:「有之。」因指嬌像曰:「聞此子已入畫者,未能模寫其一二。足極小,眉極修,詞草翰墨,無能出其右。以此女實之,想其他皆然。」帥子喜曰:「我將求婚此女。」憐曰:「無用也,聞此女久有外遇,恐非全身。」帥子曰:「得婦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問。」憐悔失言,力解不獲。帥子遂令親信懇告其父,求婚於王。王時倅眉州未回,故無言及此者。逮王再調歸家待次之日,帥遂遣來求婚。王初拒之再四,帥逼以威勢,賂以貨財,不得已遂許之。
163 嬌夜持帥書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約復敗矣。帥子求婚,家君迫於權要,許之矣,兄何以為計?」生曰:「事在他日,當徐圖之。」嬌自是見生愈密,然一相遇則慘慘不樂。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則聞者動容,或至流涕,雖與生至相得,未嘗對生一歌。生或潛聽,嬌覺之則又中輳生每以為嫌。至是,生不請,自歌詞《一叢花》云:「世間萬事轉頭空,何物似情濃?新歡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逢媒妁無憑,佳期又誤,何處問流紅?欲歌先咽意沖沖,從此各四東。愁怕到黃昏,窗兒外疏雨泣梧桐,仔細思量,不如桃李,猶解嫁東風。」歌未終,黯黯然淚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嬌廣用金玉,售以遺生。一夕,家宴罷,至就寢,生被酒未能臥,嬌秉燭侍側。
164 生從容問曰:「爾來眷我,何遺厚也?」嬌曰:「始者妾謂可托終身於君,今既不如所願,事兄蓋有日矣。雖盡此身,何足以謝?」生大感慟。居數日,嬌忽臥病,不得與生會者僅二月。一日,舅出謁,生厚賂左右,欲一見嬌,左右扶嬌至生室之側,生迎與相見,嗚咽不語。良久,嬌乃曰:「樂極生悲,俗語不誣。妾病不能扶持,生願不諧,死亦從兄,在所不惜也。」
165 語竟,倚生之懷,似無所主。左右驚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至此悶悶,作事顛倒,語言無實,目前所為,旋踵而忘。舅甚怪之。秋八月,帥子納幣促親期,舅許之。嬌病少瘳,因他事怒小鬟綠英,綠英懷恨,乘間以嬌平日所為之事,從實告舅。
166 舅怒審實於紅,將治之,紅紿曰:「小娘子讀書知禮義,豈不知失身之為大辱?且重厚少言,愛身若珠玉,擇地而行,待時而動,相公所知也;況申生功名到手,舉動不妄,堂廡之間,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嘗與嬌一語戲狎。倘有是事,妾豈不知也?或者小人之言,未宜深信。且親期在近,不宜自為此不美也。」
167 舅方寵任飛紅,信其言,不復再問,只加防閑。申生度勢不可留,乃告嬌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計不可緩也。子親期去此止兩月,勉事新君。吾與子從此訣矣。」嬌怒曰:「兄丈夫也,堂堂六尺之軀,乃不能謀一婦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忍乎?妾身不可再辱,既已與君,則君之身也。」
168 因掩面大慟,生方悟,去留未決。俄得家書,報父有疾,遣僕馬促回。生使人候嬌,不得已。入謁舅告別,舅時坐中堂,嬌聞之,出立舅後,回目佇視,不能出半語。舅曰:「子歸後,府君無恙,宜再來。嬌娘親禮在即,家事紛紜,無執干者。」
169 生辭曰:「令愛親期已近。甥歸侍亦須累月。
170 又瓜期將及,動是數年,重會未可知也。舅宜善自愛。」
171 生因再拜。舅曰:「嬌娘在近出室,子來朝未定,未必相會。」
172 因呼出別生。嬌聞語灑淚不能止。懼舅見之,不敢前,背面遁去。再四呼之,不至。生遂別舅而歸。嬌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嘗覽鏡,芳容頓改,幽艷暗消,楊柳迷煙,梨花帶雨;或見梁燕雙飛,征鴻獨叫,則淒慘不自勝也。近半月,病愈甚,將不能起。紅乃潛書促生來,使與為訣。生得書,以無故不敢告父母。乃夜遁潛至嬌之門,住兩日,舅亦不知也。生時艤舟岸下,冀一見嬌後即歸。蓋慮父母之知,必獲重責。明日,舅送舊守出於郊外,時紅乃與嬌私出。即上生舟,嬌執生手大慟曰:「即不來矣,恨無以報兄。不幸迫於父母之命,不能終身以相從。兄今青雲萬里,厚擇佳配,共享榮貴,妾不敢望也。妾向時與兄擁爐,謂:『事不濟,當以死謝。』妾敢背此言耶?兄氣質孱薄,常多病,善攝養,毋以妾為念。」因出斷袖還生曰:女聊齋志異·「謝兄厚恩,復思此景,其可再得乎?」哭愈慟,紅亦淚下。
173 久之,紅懼有他變,詐語嬌曰:「舅將至矣,宜速登岸。」嬌含淚口占一絕為別云:「合歡帶上真珠結,個個團圓又無缺;當時把向掌中看,豈意今為千古別!」生得嬌詩詞,揖別歸舟而去;紅扶嬌登岸,但見舟人撥棹。蘋浪翻風,彩鷁急飛,征鴻易斷;目力有盡,江山無窮。生歸,枕席上無不流涕。嬌之佳期已逼,乃托感疾佯狂,蓬頭垢面,以求退親。父迫之,嬌引刀自裁,左右救之,得不殞。因絕食數日,不能起。紅委曲開諭之曰:「娘子平生俊快,豈不諳曉世事?帥家富貴極矣,子弟端方俊拔,殆過申生。娘子不自開懷,保身自重,何苦如是耶?且聞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饑渴,其他皆所不問,娘子何自棄也?況申生歸後,亦已議親貴族。彼蓋亦絕念於此矣。」因圖帥子之貌以獻曰:「得婿如是,亦無負矣。」嬌曰:「美則美耳,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紅又詐為嬌舊遺生香,下結以破環只釵,謂生遣遺嬌,因言已結他姻之意以相絕。嬌見之泣下,曰:「相從數年,申生之心事,我豈不知者?彼聞我有他故,特為此而開釋我耳。」因取香細認,覺其虛,因曰:「我固知申生不如是也。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終又背而之他,則我之淫蕩甚矣。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終,人謂我何?紅娘子愛我厚矣,幸勿多言。我固不愛一身以謝申生也。」遂不復言。舅聞而亦憐之,但曰:「業已成矣,無可奈何。」遣紅輩百端為之開釋,終莫能悟。嬌遂吟詩二首,寄與申生別云:「如此鐘情古所稀,籲嗟好事到頭非;汪汪兩眼西風淚,猶向陽臺作雨飛。」「月有陰晴與圓缺,人有悲歡與會別;擁爐細語鬼神知,拚把紅顏與君絕。」間隔數日,嬌竟以憂卒。生接寄來詩章方曉,而嬌之訃音隨至。生茫然自失,對景傷懷,獨坐則以手書空,咄咄若與人語。因賦《憶瑤姬》以吊嬌娘,詞曰:「蜀下相逢,千金麗質,憐才便肯分付。自念潘安容貌,無此奇遇。梨花擲處,還驚起,因共我擁爐低語。
174 今生拚兩兩同心,不怕旁人間阻。此事憑誰處?對神明為誓,死也相許。徒思行雲信斷,聽簫歸去,月明誰伴孤鸞舞?細思之,淚流如雨。便因喪命,甘從地下,和伊一處。」生兄綸見此詞尾句,知其語不詳,因再三慰解。追羨無已,殆不能堪。
175 又於壁上題詩一絕,以別父母,詩曰:「竇翁德邵如椿古,蔡母年高與鶴齊;生育恩深俱未報,此身先死奈虞兮。」生題詩畢,索嬌所自贈香羅帕,自縊於書窗間,為家人所覺救免。兄綸與生之素識皆來勸解之。且曰:「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年少科高,青雲足下,而甘死兒女子手中耶?況天下多美婦人,何必如是?」生色變氣逆,不能即對。徐曰:「佳人難再得。」
176 因回顧二親叮嚀曰:「二哥才學俱優,妙年取功名;且及瓜期,前程萬里。顯親揚名,大吾門戶,承繼宗祧,一夔足矣。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又顧兄綸曰:「雙親年高侍養,純不孝,不能酬罔極之恩,惟兄念之。」自是神思昏迷,不思飲食;日漸贏,竟奄奄不起。父母大慟,即日馳書告舅。舅得書,飛紅輩知之,舉家號泣。舅因呼紅痛責之曰:「往時問汝,汝何不實告我?稔成事變,以至於此,皆汝之咎。」紅不能對,因伏地請罪。久之,舅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不可及矣。兩違親議,亦老夫之罪也。」因痛自悔。又謂紅曰:「申生豐儀如許,才學又如許,正昔人所謂』我見汝猶憐,況老奴乎?』生前之願既已違之矣,與死後之姻緣可也。」紅曰:「然則如之何?」舅沉吟半晌曰:「我今復書,舉嬌柩以歸於申家,得合葬焉。
177 歿者而有知,其不怏怏於泉下也必矣。」紅曰:「然。」
178 於是復書,以此言告於生之父母,許焉。越月,得吉日戒嚴,遂舁嬌柩以歸生家。舅書自悔責,且謝兩背姻盟之非,仍遣紅來吊慰,營辦喪事。又月餘,詢謀僉問,乃合葬於濯錦江邊。
179 葬畢,紅告歸。抵舍之明日,因與小慧過嬌寢所,恍惚見嬌與生在室,相對笑語。嬌謂紅曰:「喪事謝汝遠來營辦,吾二人死無憾矣。我自去世,即歸仙道,見住碧瑤之宮,相距蓬萊不遠咫尺。朝歡暮宴,天上之樂,不減人間,所願足矣。惟是親恩未報,弟年尚幼,一家之事,賴汝支吾。善事家君,無以為我念。明年寒食,祭掃新墳,汝能為我一來,彼時又得相會也。」
180 語未終,紅且驚且喜,倉皇告舅。舅復與往寢所物色之,則無所有矣。惟見壁間一詞云:「蓮閨愛絕,長向碧瑤深處歇。華表來歸,風物依然人事非。月光如水,偏照鴛鴦新塚裏。黃鶴催班,此去何時得再還?」舅見此詞,不覺哀悼。所留字跡,半濃半淡,尋亦滅去。舅與紅輩皆驚異,嗟嘆而已。越明年清明日,追思紅見嬌之事,呼僕命騎往詣墳所。灑酒奠泣之際,唯見雙鴛鴦飛翔上下,捕之不得,逐之不去;祭奠之畢,倏然不見。後人故名「鴛鴦塚」云。
181 孫壯姑
182 乙巳之歲,山左大饑,盜賊蜂起,膠東為甚。小康之家,俱不自保。昌邑有標客孫良,技勇絕倫。有女壯姑,悉傳其術。
183 時因道路梗塞,閑居授徒。大姓之虞暴客者,爭以重金為聘,良悉納之。乃分其徒為十餘部,各遣一隊以護大姓。而良周巡不息,盜賊不得肆志,咸憾之。昌邑錢尹,吳人也;捕得巨盜,誣指孫良為魁。械之至,良極口呼冤曰:「小人御盜,非為盜者。」尹曰:「盜何仇而指汝?」良曰:「邑中之巨室,彼窺伺已久,得小人捍衛,至今不得逞志,彼欲冤死小人,以遂其吞噬也。」尹察之信,竟誅盜而釋良。良感甚,願獻女為妾。
184 尹笑曰:「解釋誣枉,令尹之職,何足言恩?且法不得妾部民女,汝休矣。」良涕泣而去。未兒,錢尹因公被劾,將回吳下。
185 宦橐甚充,宵小私議竊發。良知之,謂尹曰:「兇年之後,道路難行;小人老矣,不能隨護。民女雖陋,智勇具足;請侍左右,以備非常。」尹鑒其誠,納之。其女年未二十,而貌甚英武;遂與南行。
186 車仗數十,僕從如云,小伙不敢舉事。盜法:探有充實可劫者,或眾寡不敵,則知風下程,並伙而謀,獲財均分;故發益遲,則盜益眾,是時錢已去五六百里,至魯界之郎月鎮。
187 覓宿地,得旅店後屋三楹;墻垣高峻,周匝僅容一門出入。
188 尹喜其完固,必欲居之;壯姑知非善地,然已卸裝矣,勉從之。謂錢尹夫婦曰:「妾睹此宅,似為謀禁客商之所,夜或有異;主君與夫人請臥觀之,幸毋高聲!妾有以處若輩。」尹雖唯唯,然未知其能,甚戰慄也。於是安尹夫婦於東室。
189 呼二婢伏西室,曰:「喚汝則出。」取夷燈之臍凸碧琉璃者,置窗隙院中,明似月光。乃易短襖皮褌,鞋尖置鐵,腰掖利刃,滅燭躍登中門之顛,踞匡以俟。漏三下,內外俱寂。旅主馬鐵頭,盜中之巨擘也。密集群寇,擇其能者皆操白刃,自後垣登屋;餘盜伏於四隅,以防逸出。先命一人下探之,久而不回。馬曰:「內多婦女,諒入安樂窩矣。」繼命二三人下,亦如是。馬曰:「真不了事!弱息數輩,尚煩乃公自往;若遇大敵,行見爾曹雌伏矣。」遂躍入院,四無人聲,月光中視屋門已閉;甫撥關欲入,額顱中傷甚,重如泰山壓頂然,仰跌丈餘。旋飛一人坐胸前,馬舉刀欲砍,被掣兩肩窩,而兩臂軟,刀自擲去。又被掣兩胯,而兩腿廢,身不能轉動。始聞嬌聲喚婢,兩女舉燭至,視之,一幼婦耳。哀祈之,壯姑微曬曰:「我見來勢猛,知是能手,果惡奴也!汝為寓主,諒害行旅不少,本欲殺卻;如此庸奴,徒污我刃,且留汝為作惡者戒。」
190 遂命一婢取藥來。壯姑以刀割鐵頭臉上肉,縷縷成條;以藥揉之,血立止。時天已曙矣,僕從叩門請,壯姑以足踢馬臀,拔關而叱曰:「速去領爾徒尸!在東墻下積薪內也。」從容啟尹夫婦,登車而行。
191 馬被踢,則手足已復舊,抱慚而竄。自此臉上皮條,終不復合,絲絲懸掛,若世俗所畫獅子然。
192 鄔生
193 鄔榮典,字少華,任城儒家子;年十七,尚未婚。時正夏五,移枕席置小齋,一老僕作伴,喜岑寂也。一夕溽暑,令人思褦襶。因遣僕宿外舍,自起拂榻拭幾,剪燭烹茶。視皓月一窗,不禁遐想,背燈危坐,口吟一絕云:「明月此時好,美人何處來?相憐惟有影,綺戶為誰開?」詩就,曼聲吟詠。忽一麗人冉冉至,年約十五六。廣袖長裙,烏鬢翠黛,目盈盈若秋水;裙下露蓮瓣,翹翹若解結之錐,殆畫中人也。鄔驚詢曰:「卿鬼耶?」曰:「否。」「人耶?」曰:「否。」「然則狐耶?」笑曰:「郎志在美婦,妾志在情郎;偶聽高吟,知情之所鐘。故冒嫌學私奔之紅拂,郎何必嘵嘵詢蹤跡。」曰:「卿有名乎?」對曰:「賓奴。」「有字乎?」曰:「樊稚。」鄔不甚了了,第握纖纖手,則柔勝於荑,令人魄蕩。相與談論,慧舌生香;旁及詞章,藻思耀採。鄔愛且服。聽玉漏丁丁,墻外之柝四下;促其解衣,則飛紅上頰,約以明宵。野雞四啼,倉皇遽遁。翌果挑燈,自攜衾枕至;備極華麗,人世所無。遂與綢繆,而痛楚莫勝。女曰:「妾身猶不雕璞也,乞郎徐徐,幸勿狂暴。」事已,視清簟落紅,真猶處子。鄔益憐愛,因以臂代枕,口吟一詞云:「郎可憐,妾可憐,一對鴛鴦一對鶼。
194 今宵哪世緣?莫流連,且流連,生怕鐘鳴欲曙天,情人隔一邊。」
195 女喜曰:「郎真有情也。妾雖自薦,然得此錯愛,死可不憾矣。」
196 即和其詞云:「風誰家,月誰家,妾豈當門賣笑娃?情深念轉差。香闢邪,玉闢邪,夜雨摧殘一樹花。郎君鄭重些。」天曉,自摘耳上兩金環贈鄔,曰:「以此作定情物,然慎勿示人;恐飛短流長,彼此不利。」自此來無虛夕。一夜正偎擁,忽有斑白叟破門入;面靛裂,發蓬飛霜,髯如戟,叱女曰:「小妮子太不識羞恥。」既而指鄔曰:「污人清白,風狂兒不當殺卻耶!」
197 鄔驚怛無地,以被蒙首,口噤不能言,惟齒牙震擊作奇響。自被隙微窺,女郎則俯首卻立,觳觫可憐。正疑懼間,老人呵叱益厲。忽僕在外舍,反側匡床間,聲札札,二人遂渺。次夜,鄔扃戶,眠不熟;而女已裊娜在床側,嬌羞慘淡,默無一言。
198 鄔執其手問:「昨宵老叟,屬卿何人?」曰:「老父也。」曰:「卿家大人,險將小生驚煞。然我兩人之情分,豈即盡於此乎?
199 匝月恩愛,已逾尋常,某願為卿死不悔也。」女嗟嘆久之,始云:「郎何癡也!以郎表表,何難得玉臺艷偶,而乃犯險阻爭異類哉?且家君素嚴,翌即遷他郡,妾來永辭,願郎自愛,毋以妾為念!」鄔失聲大哭,女以袖中中紅巾拭淚已,亦泣曰:「妾原圖永好耳,不意怒觸高堂,殃及君子,義難復聚。願以所贈賜還,非重物也,恐郎他日觸目傷心耳。天如鑒憐,則鏡可圓,而劍可合。妾去矣,千萬保重!」言已頓首。聽戶外修竹風敲,如搖環,舉篋視金環,已不知於何時攜去。然鄔由此玉體羸敗,念念不忘。任城有女巫阿翠,目能見狐,且知狐所在。鄔因邀而問之,曰:「若其好著淡黃帔,薄羅衫,面團團如月,一笑兩頰生微渦者耶?」曰:「然。」曰:「是非他,駱氏小素也。」鄔始恍然悟:昔告之名字,乃暗切而不肯明言者。阿翠請生作簡,願任作寄書郵。數日來報云:「小素匆促不及裁箋,著傳語奉復郎君,前緣實荊恐徑自別去,苦郎相思;故幻此形狀,俾郎君心死。乘便寄丹砂一粒,可以卻病痛。」
200 鄔視藥小而紅,香甚,一服疾果瘳,而思女之心亦釋。
201 袁姬
202 浙東江山船,有欄桿、頭亭、蕉葉白等名,其陳設也華而潔,其飲饌也精而新。船各蓄美姬二三人,甫及笄者,謂之「同年妹」;齒少長者,謂之「同年嫂」。大抵桐廬、嚴州人居多,「同年」固桐、嚴之訛也。各姬有親生者,有購養者。
203 兒時即延師教之度曲,管弦檀槽,靡不精曉。凡仕宦客商登舟,飲食起居,皆若曹伺奉,無須廝僕。其目聽眉語,類能曲如人意。往往客子被其迷惑,資罄身殉,在所不惜。故初登其舟者,無不各有戒心。以予所聞,顧生袁姬一事,則誠千載不易得之遭也。顧生,江東人;少年俊美,抱翩翩元瑜之譽。傳食於公卿間,往來錢塘江,時乘袁翁之船。翁有養女阿翠,年才破瓜,色藝冠時,生愛戀綦殷。會杭州太守聘司記室筆札,有暇即往就姬。凡櫛沐飲啄,皆自為姬執役,歷久不厭。如是者二年有餘。生情日密,姬則淡漠遇之。每欲留宿,輒拒不納。旁人多為不平,即袁翁與媼,亦竊竊憐生,而怪姬薄情。姬不之顧,而生亦不以為蒂芥也。
204 明府某公,任俠好義,素與生友善。以愛生才而憐其太癡,願出千金,為姬脫籍。生大喜,商之翁媼,諾之。轉以問姬,則抵死不肯。說之再三,始勉強應諾;並與翁媼約,親迎之次日即歸寧。凡舟中己之妝奩什物,毋許動移。叮囑諄諄,翁媼極口許諾,然後兌金署券。至親迎之次日,姬請遵約歸寧,下午即返。薄暮,城門已頲,足音杳然。生竟夜徘徊,起坐太息,目不交睫。詰旦,急往尋其舟,已掛帆不知何往矣。眺望江水渺漫,煙波無際,懊惱如焚,忿欲蹈流而死。繼念徒死無益,姬他日琵琶別抱,更可無忌,不如忍息以偵察之。乃嗒然若喪,走語明府某公,求為畫策。公勸生曰:「既姬不願,亦姑置之,譬龍鳥野性難閑,終思飛去。
205 以君之才,自有嘉偶。況煙花中人,有情者少,亦何必戀愛不割,而自貽伊戚哉。」生殊不以為然,遂獨買舟沿江蹤跡之。後至嚴州城外,見垂楊下袁舟艤焉。姬方倚門,與翁閑話;睹生至,返身遽入,若不相識。生登舟與翁媼寒暄已,呼姬,不答,恚恨莫遏,狂叫譙讓。姬四顧他語,置若罔聞。生無奈何,遂具狀訴諸郡守。郡守素耳生名,拘姬至訊之;姬嘵嘵強辯。郡守問生究竟,意欲何如?生出券呈驗,堅求合璧。郡守如判,飭令姬歸,並反復開諭,以後當與生和好,無再參商。
206 姬既歸舟,怨恨之情,形於詞色。翁媼從旁規勸,亦謂當贅生於舟,免招物議。姬搖首不語。勸譬再四,始與生言定:兩舟相並,每夜自攜衾枕過生舟就寢,日則仍回己舟。生不得已,曲從之。自是肅肅宵征,抱衾與衣周,夙夜必偕,習以為常。相居半載有餘,琴瑟靜好。翁媼竊慰,以為從此可白首魚水矣。
207 一夜,月白風清,漏二下,姬察袁舟人已睡熟,乃遍悄呼生、舟人起,戒勿高聲。自於裙底出匕首一柄,長尺有半,白如霜雪,又出白金二百兩,指謂眾曰:「公等若聽妾言,請以此金相酬;不則請伏刃而死,於汝舟亦有所不利。願公等決焉!」
208 眾相視錯愕,莫知所指。僉謂如能效力,敢不如命,但請相示。
209 姬袖刃,低聲告曰:「若然,請公等納金,悄將前後纜解開,切勿驚覺鄰舟;乘今夜風利開帆,向杭州速發。抵岸向不吝重犒。」舟人如言解纜,將帆拽滿,兼程馳抵杭城。姬大喜,問生城中有賃屋否?曰:「有。」姬乃厚犒舟人。急召人擔負什物,偕生入城。笑謂生曰:「妾今日方是君婦。」生問:「何謂?」曰:「後自知之。」先是生舟夜發,昧爽袁舟始覺;翁媼忿甚,急張帆追至杭州。入城見姬,責其背逃之罪。姬謂:「嫁夫隨夫,何謂背逃?翁媼倘念舊好,請勿贅言,後日尚可往來。不則從此斬斷葛藤,兩為陌路矣。」翁媼以姬明決,悔恨之極,欲訟官。以前既憑媒署券,後又經郡守判斷,更難翻覆,乃白眼瞪視,垂頭默慨者久之。不得已,甘言強笑,訂盟而別。蓋姬平日私蓄固有萬餘金,嫁生斷難攜帶,必如此作為,使翁媼不覺,然後兩舟便好陸續攜運。若稍露聲色,則防察必嚴,絲毫莫取矣。其機甚警,而其心亦甚苦哉。姬尋出金,為生納資縣令。所在悉著政聲,蓋由內助之力居多焉。
210 愛兒
211 舒城田舍翁某,年四十,生一女,名愛兒。以中年所出,甚珍愛之。爰字於同里之農家子,謂相距密邇,便於往返。亡何,翁妻卒,女才十齡,即育於嫂氏。以憨稚貪於嬉戲,嫂甚厭惡之;往往相對惡謔,並以語恐之,曰:「若已十齡,不為嫛婗,尚自人蜀人束好弄。聞若婿與若齒相若,其勢已甚偉,將來齒日增,更不知若何?日後若嫁去,吾甚為若危之。看若猶能嬉戲否?」嫂平居與女相對,輒道及此。以謔語出之,或有時又以莊語出之;甚至故作顰蹙狀,若以為是真為女僅慮也者。愛兒聞之既熟,甚以為懼。不數年,女已及笄,往嫁有日,嫂猶時以為言。愛兒默自計曰:「誠如嫂言,吾命休矣!奈何?」又自幸距家不遠,脫有為,姑遁歸再作計較。
212 未兒,桃夭期屆;冰人在門,彩輿將發。嫂固不喜愛兒,今當吉期,故以不祥之語咒之,便攬女手,佯為悲泣而送之曰:「阿姑須珍重自衛。但願人言不實,則我與若相見猶有日;假使其言不謬,若此一去,吾將見若出,而不能再見若人也。嗚呼傷哉!嗚呼哀哉!」愛兒聞之,甚感嫂氏之多情,倍益?怯。
213 是夕合巹後,眾賓既散。新郎雖農家子,年才弱冠,亦甚溫存靦腆,至夜將闌,乃低聲促女曰:「寒夜難耐,與卿睡休。」
214 愛兒正懷疑懼,忽聞此言,如九天之發霹靂,不覺震驚,汗流浹背;低首面壁,默不敢聲。少選,新郎又前褰女袂,再四敦迫。愛兒計不能免,不得已,解衣入幔新硎初試,其利可知。
215 愛兒謹志嫂言,深自防衛,才一著體,已自難御,益信嫂言有征,抵死支拒,不使遽盡其器。而新郎欲焰正熾,勢難中止;女不得已,紿之曰:「爾我夫婦為日正長。奴今適有小恙,一俟全愈,惟君所欲;斷不敢再事推卻,以逆君意。」新郎聞而憐之,遂為罷戰。女喜獲免,竊幸再生。伺新郎睡熟,托以溲溺,潛開後門;將竄歸謀之嫂氏,轉達於翁,願長侍膝下,沒齒不嫁,以全性命。天明,農家子醒,意女溲溺,呼之不應。
216 急著衣起覘之,闃其無人;驚呼家人,皆興,知開後門竄走。
217 急遣人往翁家問之,云昨方吉期,何得遽歸?彼此驚訝,難測其由;惟嫂氏心知有異,默笑不言。是夜大雪盈尺,共視其雪跡尋之。道旁故有一眢井。群議暮夜獨行,雪光迷眩,保無失足墮落,益縋一人下井窺視。果有一尸,大駭,意必是女。
218 拽起視之,非女也,乃僧也;囟頂劈裂,血痕猶新。
219 眾人相覷,乃深駭愕;知難隱匿,遂牽連而訴諸官。窮極研訊,卒無朕兆,歷久車葛,不能剖決。越五年,翁有族子至豫經紀,路過一市,忽見愛兒在此當壚貫酒。怪為面似,迫審良然。默識其地,歸以報翁。即自馳往視之。女方在門首梳發,見翁至,大驚。翁前持抱,泣曰:「兒何至此?累吾實甚!」女亦泣。既詰至此之由,女具告之。蓋隨某乙來此,貫酒營生,頗稱小有。翁佯為大喜。俄頃乙至,女使拜父,居然稱翁婿焉,情甚親暱。問訟事結未?紿以早結;農家子已別娶多年,今抱子矣。乙乃放心。
220 翁乃諷女宜偕乙歸里。女謀於乙,乙以為無事,遂治裝偕女歸。
221 翁既到家,即密詣縣上狀,遣隸拘乙至;訊得顛末,其案乃結。
222 先是愛兒夜竄時,雪迷失路,墮眢首井,呼救;某寺僧晨出募齋,聞知女子,大喜,正將縋繩下拽。某乙故里中無賴,夜博方畢,過此見之,遂與僧同拽起;悅女之色,欲挾以私奔。慮僧敗露,乘其不意,取扁杖當頭力劈,僧痛楚僕地,乃拖入井中。然後以言脅女,偕遁至河南,竟成夫婦。官乃斷以乙抵僧罪,愛兒仍歸原夫,以嫂氏謔語起釁,令批其頰,以示薄懲。
223 人皆稱快。厥後,嫂氏兩頰因撻成創,終身膿腐,臭不可邇,鄰里鄙其為人,都置不齒。愛兒既仍歸農家子,夫婦重聚;皆知為嫂氏所騙,伉儷倍篤。由此銜嫂入骨,畢世不與通慶吊。
224 謝翱
225 陳郡謝翱者,嘗舉進士,好為七字詩。其先寓居長安升道里,所居庭中多牡丹。一日晚霽,出其居,南行百步,眺終南峰。佇立久之,見一騎自西馳來。繡繪仿佛,近乃雙鬟,高髻靚妝,色甚姝麗。至翱所,因駐謂翱:「郎非見待耶?」翱曰:「步此徒望山耳。」雙鬟笑降拜曰:「願郎歸所居。」翱不測,即回望其居,見青衣三四人皆立其門外。翱益駭異。入門,青衣俱前拜。既入,見堂中設茵毯,張帷亦巾;錦繡輝映,異香遍室。翱愕然且懼,不敢問。一人前曰:「郎何懼,固不為損耳!」
226 頃之,有金車至門。見一美人,年十六七,風貌閑麗,代所未識;降車入門,與翱相見。坐於西軒,謂翱曰:「聞此地有名花,故來與君一醉耳。」翱懼稍解。美人即命設饌同食。其器用物,莫不珍豐;出玉杯,命酒遞酌。翱因問曰:「女郎何為者,得不為他怪乎?」美人笑不答。固請之,乃曰:「君但知非人則已,安用問耶?」夜闌,謂翱曰:「某家甚遠,今將歸,不可久留此矣。聞君善為七言詩,願有所贈。」翱悵然,因命筆賦詩曰:「陽臺後會杳無期,碧樹煙深玉漏遲;半夜香風滿庭月,花前竟發楚王悲。」美人覽之,泣下數行,曰:「某亦嘗學為詩,欲答來贈,幸不見誚。」翱喜而請,美人求絳箋;翱視笥中,唯碧箋一幅,因與之。美人題曰:「相思無路莫相思,風裏花開只片時;惆悵金閨卻歸處,曉鶯啼斷綠楊枝。」
227 其筆札甚工,翱嗟賞良久。美人遂顧左右,撤帳亦巾,命燭登車。
228 翱送至門,揮淚而別。未數十步,車與人馬俱亡矣。翱異其事,因貯美人詩笥中。明年春,下第東歸。至新豐,夕舍逆旅;因步月悵望,感前事,又為詩曰:「一紙華箋麗碧雲,餘香猶在墨猶新;空添滿目淒涼事,不見三山縹緲人。斜月照衣今夜夢,落花啼鳥去年春;紅閨更有堪愁處,窗上蟲絲鏡上塵。」既而朗吟之。忽聞數百步外,有車音西來甚急。俄見金閨從數騎,視其從者,乃前時雙鬟也。驚問之。雙鬟遽前告,即駐車,使謂翱曰:「通衢中恨不得一見。」翱請其舍逆旅,固不可。又問所適,答曰:「將之弘農。」翱因曰:「某今亦歸洛陽,願偕東可乎?」曰:「吾行甚迫,不可。」即褰車簾謂翱曰:「感君意勤厚,故一面耳。」言竟,嗚咽不自勝。翱亦為之悲泣,因誦以所制之詩。美人曰:「不意君之不忘如是也。幸何厚焉!」又曰:「願更酬此一篇。」翱即以紙筆與之,俄頃而成。曰:「惆悵佳期一夢中,五陵春色盡成空;欲知離別偏堪恨,只為音塵兩不通。愁態上眉凝淺綠,淚痕侵臉落經紅;雙輪暫與王孫駐,明日西馳又向東。」翱謝之,良久別去;才百餘步,又無所見。翱雖知為怪,眷戀不能忘。及至陜西,遂下道至弘農;留數日,冀一再遇,竟絕影響。乃還洛陽,出二詩話於友人。不數月,以怨結遂卒。
URN: ctp:ws794492

Enjoy this site? Please help.Site design and content copyright 2006-2024. When quoting or citing information from this site, please link to the corresponding page or to https://ctext.org. Please note that the use of automatic download software on this site is strictly prohibited, and that users of such software are automatically banned without warning to save bandwidth. 沪ICP备09015720号-3Comments? Suggestions? Please raise them 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