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 出到朝外,遇見鎮撫使郭仲威。二人揖畢,仲威曰:「聞君榮任安莊,如何是好?」楊益道:「蠻煙瘴疫,九死一生!欲待不去,奈日暮途窮。去時必陷死地,煩乞賜教。」仲威答道:「要知端的,除是與你去問恩主周鎮撫,方知備細。恩主見謫連州,即今也要起身。」二人同來見鎮撫周望。楊益叩首再拜曰:「楊某近任安莊邊縣,煩望指示。」周望慌忙答禮,說道:「安莊蠻獠出沒之處,家戶都有妖法,蠱毒魅人。若能降伏得他,財寶儘你得了;若不能處置得他,須要仔細。尊正夫人亦不可帶去,恐土官無禮。」楊益見說了,雙淚交流,道言:「怎生是好?」周望憐楊益苦切,說道:「我見謫遣連州,與公同路,直到廣東界上,與你分別。一路盤纏,足下不須計念。」楊益二人拜辭出來,等了半月有餘,跟著周望一同起身。郭仲威治酒送別過,自去了。 |
6 | 二人來到鎮江,僱隻大船。周望、楊益用了中間幾個大艙口;其馀艙口,俱是水手搭人覓錢,搭有三四十人。內有一個遊方僧人,上湖廣武當去燒香的,也搭在眾人艙裏。這僧人說是伏牛山來的,且是粗魯,不肯小心。共艙有十二三個人,都不喜他,他倒要人煮茶做飯與他吃。這共艙的人說道:「出家人慈悲小心,不貪慾,那里反倒要討我們的便宜?」這和尚聽得說,回話道:「你這一起是小人!我要你伏侍,不嫌你,也就夠了。」口裡千小人,萬小人,罵眾人。眾人都氣起來,也有罵這和尚的,也有打這和尚的。這僧人不慌不忙,隨手指著罵他的說道:「不要罵!」那罵的人,就出聲不得,閉了口。又指著打他的說道:「不要打!」那打的人,就動手不得,癱了手。這幾個木呆了,一堆兒坐在艙裏,只白著眼看。有一輩不曾打罵和尚的人,看見如此模樣,都驚張起來,叫道:「不好了,有妖怪在這里!」喊天叫地,各艙人聽得,都走來看。也驚動了官艙裏周、楊二公。兩個走到艙口來看,果見此事,也吃驚起來。正要問和尚,這和尚見周、楊二人是個官府,便起身朝著兩個打個問訊,說道:「小僧是伏牛山來的僧人,要去武當隨喜的。偶然搭在寶舟上,被眾人欺負,望二位大人做主。」周鎮撫說道:「打罵你,雖是他們不是;你如此,也不是出家人慈悲的道理。」和尚見說,回話道:「既是二位大人替他討饒,我並不計較了。」把手去摸這啞的嘴,道:「你自說!」這啞的人,便說得話起來。又把手去扯這癱的手,道:「你自動!」這癱的人,便擡得手起來。就如耍場戲子一般,滿船人都一齊笑起來。周鎮撫悄悄的與楊益說道:「這和尚必是有法的。我們正要尋這樣人,何不留他去你艙裏問他?」楊益道:「說得是。我艙裏沒家眷,可以住得。」就與和尚說道:「你既與眾人打夥不便,就到我艙裏權住罷。隨茶粥飯,不要計較。」和尚說道:「取擾不該。」和尚就到楊益艙裏住下。 |
8 | 不覺在船中半個月餘,來到廣東瓊州地方。周鎮撫與楊公說:「我往東去是連州。本該在這里相陪足下,如今有這個好善心的長老在這裡,可托付他,不須得我了。我只就此作別,後日天幸再會。」又再三囑付長老說道:「凡事全仗。」長老說:「不須吩咐,小僧自理會得。」周鎮撫又安排些酒食,與楊公、和尚作別。飲了半日酒,周望另討箇小船自去了。 |
24 | 飲酒之間,楊知縣與徐典史說:「我初到這里,不知土俗民情,煩乞指教。」徐典史回話道:「不才還要長官扶持,怎敢當此?」因說道:「這里地方與馬龍連接,馬龍有箇薛宣尉司,他是唐朝薛仁貴之後,其富敵國。獠蠻犵狫,只服薛尉司約束。本縣雖與宣尉司表裡,衙門常規:長官行香後,先去看望他,他纔答禮,彼此酒禮往來。煩望長官在意。」楊知縣說道:「我都知得。」又問道:「這里與馬龍多遠?」徐典史回話道:「離本縣四十餘里。」又說些縣裡事務。飲酒已畢,彼此都散入衙去。 |
32 | 且說楊公退入衙裏來,向李氏稱謝。李氏道:「老爹,今日就可去看薛宣尉了。」楊公道:「容備禮方好去得。」李氏道:「禮已備下了:金花金緞,兩疋文葛,一個名人手卷,一個古硯。」預備的,取出來就是,不要楊公費一些心。楊公出來,撥些人夫轎馬,連夜去。天明時分,到馬龍地方。這宣尉司,偌大一個衙門,周圍都是高磚城裹著;城裏又築個圃子,方圓二十馀里;圃子裡廳、堂、池、榭,就如王者。知縣相公到得宣尉司府門首,著人通報入去。一會間,有人出來請入去。薛宣尉自也來接,到大門上,二人相見,各遜揖同進。到堂上行禮畢,就請楊知縣去後堂坐下吃茶。彼此通道寒溫已畢,請到花園裏廳上赴宴。薛宣尉見楊知縣人品雖是瘦小,卻有學問;又善談吐,能詩能飲。飲酒間,薛宣尉要試楊知縣才思,叫人拿出一面紫金古鏡來。薛宣尉說道:「這鏡是紫金鑄的,沖瑩光潔,悉照秋毫。鏡背有四卦,按卦扣之,各應四位之聲,中則應黃鐘之聲。漢成帝嘗持鏡為飛燕畫眉,因用不斷膠,臨鏡呢呢而崩。」楊公持看古鏡,果然奇古,就作一銘。銘云: |
36 | 薛宣尉看了這銘,說道:「辭旨精拔,愈出愈奇。」更加敬服楊公。一連留住五日,每日好筵席款洽楊公。薛宣尉問起龐老人之事,楊公備說這來歷,二人都笑起來。楊公苦死告辭,要回縣來;薛宣尉再三不忍拋別,問楊公道:「足下尊庚?」楊公道:「不才虛度三十六歲。」薛宣尉道:「在下今年二十六歲,公長弟十歲。」就拜楊公為兄。二人結義了,彼此歡喜。又擺酒席送行,贈楊公二千餘兩金銀酒器。楊公再三推辭,薛宣尉說道:「我與公既為兄弟,不須計較。弟頗得過;兄乃初任,又在不足中。時常要送東西與兄,以後再不必推卻。」 |
37 | 楊公拜謝,別了薛宣尉,回到縣裏來。只見龐老人與一干老人,備羊酒緞疋,每人一百兩銀子,共有二千餘兩,送入縣裡來。楊知縣看見許多東西,說道:「生受你們,恐不好受麼!」眾老人都說道:「小人們些須薄意,老爹不比往常來的知縣相公。這地方雖是夷人難治,人最老實一性的。小人們歸順,概縣人誰敢梗化?時常還有孝順老爹。」楊公見如此殷懃,就留這一干人在吏舍裏,吃些酒飯。眾老人拜謝去了。 |
38 | 舊例:夷人告一紙狀子,不管准不准,先納三錢紙價。每限狀子多,自有若干銀子。如遇人命,若願講和,里鄰干證估凶身家事厚薄,請知縣相公把家私分作三股。一股送與知縣,一股給與苦主,留一股與凶身。如此就說好官府。蠻夷中另是一種風俗,如遇時節,遠近人都來饋送。楊知縣在安莊三年有餘,得了好些財物。凡有所得,就送到薛宣尉寄頓。這知縣相公宦囊也頗盛了。一日,對薛宣尉說道:「『知足不辱』。楊益在此,蒙兄顧愛,嘗叨厚賜;況俸資也可過得日子了,楊益已告致仕。只是有這些俸資,如何得到家裏?煩望兄長救濟。」薛宣尉說道:「兄既告致仕,我也留你不得了。這里積下的財物,我自著人送去下船,不須兄費心。」楊公就此相別,薛宣尉又擺酒席送行,又送千金贐禮,俱預先送在船裏。楊公回到縣裏來,叫眾老人們都到縣裡來,說道:「我在此三年,生受你們多了。我已致仕,今日與你們相別,我也分些東西與你眾人,這是我的意思。我來時這幾個箱籠,如今去也只是這幾個箱籠,當堂上你們自看。」眾老人又稟道:「沒甚孝順老爹,怎敢倒要老爹的東西?」各人些小受了些,都歡喜拜謝自去。起身之日,百姓都擺列香花燈燭送行。縣裡人只見楊公沒甚行李,那曉得都是薛宣尉預先送在船裏停當了,楊公只像個沒東西的一般。楊公與李氏下了船,照依舊路回來。 |
39 | 一路平安。行了一月有餘,來到舊日泊船之處,近著李氏家了。泊到岸邊,只見那個長老並幾個人伴,都在那裡等。都上船來,與楊公相見,彼此歡天喜地。李氏也來拜見長老。楊公就教擺酒來,聊敘久別之情。楊公把在縣的事,都說與長老。長老回話道:「我都曉得了,不必說。今日小僧來此,別無甚話,專為舍姪女一事。他原有丈夫,我因見足下去不得,以此不顧廉恥,使姪女相伴足下到那縣裏。謝天地,無事故回來,十分好了。姪女其實不得去了,還要送歸前夫。財物恁憑你處。」楊公聽得說,兩淚交流,大哭起來,拜倒在奶奶、長老面前,說道:「丟得我好苦!我只是死了罷。」拔出一把小解手刀來,望著咽喉便刎。李氏慌忙抱住,奪了刀,也就啼哭起來。長老來勸,說道:「不要苦了,終須一別。我原許還他丈夫,出家人不說謊。」楊知縣帶著眼淚說道:「財物恁憑長老、奶奶取去,只是痛苦不得過。」長老見這楊公如此情真,說道:「我自有處。且在船裡宿了,明日作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