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東塾讀書記》 |
《東塾讀書記卷四》 |
1 | 畨禺陳澧撰 |
《易》 |
1 | 伏羲作八卦,其重為六十四卦者何人,則不可知矣。然必在倉頡造文字之後也。八卦之為數少,可以口授卦名。至六十四卦,若無文字以標題卦名,上古愚民安能識別乎?孔沖遠《八論·第二論重卦之人》云:「王輔嗣等以為伏羲。」為得其實。又云:「《周禮·小史》:『掌三皇五帝之書。』明三皇已有書。故孔安國〈書序〉云:『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 |
2 | 澧案:自古無伏羲造書契之說;孔沖遠獨據偽孔說,且以《周禮》傅會之,其意亦以六十四卦不可無文字題識也。然《周禮》所謂三皇之書者,後世說三皇之事,非三皇時所作之書且旣引偽孔說,而偽孔亦但言「伏羲始畫八卦」,不言畫六十四卦也。沖遠又云:「《說卦》云:『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幽贊於神明而生蓍。』凡言『作』者,創始之謂。,幽贊用蓍,謂伏羲矣。〈上繫〉論用蓍云:『四營而成《易》,十有八變而成卦。』明用蓍在六爻之後,非三畫之時。」澧案:此以伏羲創始,牽連於用蓍;又以用蓍傅合於六畫,已紆曲矣。且三畫非創始,六爻乃為創始乎?六爻誠用蓍矣,何以知三畫不可用蓍乎? |
3 | 孔沖遠以〈繫辭〉神農之時已有,蓋取〈益〉與〈噬嗑〉為伏羲重卦之證,此亦未確也。《朱子語類》云:「十三卦所謂蓋取諸〈離〉、蓋取諸〈益〉者,言結繩而為網罟,有〈離〉之象,非觀〈離〉而始有此也。」又云:「不是先有見乎〈離〉而後為網罟、先有見乎〈益〉而後為耒耜。聖人亦只是見魚鱉之屬,欲有以取之,遂做一箇物事去攔截他;欲得耕種,見土地硬,遂做一箇物事去剔起他。卻合於〈離〉之象、合於〈益〉之意」澧案:〈繫辭〉所言「取諸」者,與〈考工記·輪人》「取諸圜也」「取諸易直也」「取諸急也」文義正同。〈輪人〉意取於圜,非因見圜物而取之也。意取易直與急,非因見易直與急之物而取之也。 |
4 | 〈繫辭傳〉:「《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左傳·昭二年》孔疏云:「鄭玄云:『據此言,以《易》是文王所作,斷可知矣!』」但《易》之爻辭有「箕子之明夷,利貞。」又云:「王用亨于岐山」又云:「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實受其福。」故先代大儒鄭眾、賈逵等,或以為卦下之彖辭,文王所作;爻下之象辭,周公所作。雖復紛競大久,無能決其是非。澧謂:孔子言《易》之興,但揣度其世與事,而未明言文王所作也。孔子所未言,後儒當闕疑而已,何必紛競乎?惠定宇必以為文王作,所撰《周易述》,用趙賓說而小變之,以「箕子」為「其子」,又據〈禹貢〉:「冀州:治梁及岐。」《爾雅》:「梁山,晉望也。」因謂岐山亦冀州之望,夏都冀州,「王用亨於岐山」者為夏王,紆曲如此,更可以不必矣。 |
5 | 《漢書·儒林傳》云:「費直以彖、象、系辭十篇文言解說上下經。」此千古治《易》之準旳也。孔子作十篇,為《經》注之祖。費氏以十篇解說上下經,乃義疏之祖。費氏之書已佚。而鄭康成、荀慈明、王輔嗣皆傳費氏學。此後諸儒之說,凡據十篇以解經者,皆得費氏家法者也。其自為說者,皆非費氏家法也。說《易》者當以此為斷。 |
6 | 〈儒林傳〉云:「丁寬作《易說》三萬言,訓故舉大誼而已。」此班氏特筆也。訓故舉大誼,凡說經者皆然。豈復有加於此?而此獨云:「訓故舉大誼而已」,若有所減損者。漢時《易》家有陰陽災變之說。丁寬《易說》則無之,惟訓故舉大誼,故特著之也。自商瞿至丁寬六傳,而其說不過如此,此先師家法也。 |
7 | 焦里堂云:「卦氣值日,見《易緯稽覽圖》。《唐書》載《一行卦議》云:『十二月卦,出於孟氏《章句》。』孟氏所說,別無可核,惟見此議。然以《易》說厯與以厯說《易》同一牽附。《漢書·儒林傳》言:『孟喜得《易》家候、陰陽災變書,詐言師田生且死時,枕喜膝,獨傳喜。』同門梁𠀉賀疏通證明之曰:『田生絕於施讐手中。時喜歸東海,安得此事?六日七分,即所得陰陽災變託之田生者。』〈藝文志〉:『《章句》施、孟、梁𠀉氏各二篇。』此乃得之田王孫者。今《說文》《釋文》中所引即此。班固以孟與施、梁𠀉並稱,明此章句乃得之田生者也。〈藝文志〉又有孟氏、京房十一篇,《災異》孟氏、京房六十六篇。此與京房並稱,則所傳卦氣六日七分之學,梁𠀉氏疏通證明者也。班氏分析甚明。此言六日七分必非《章句》中之說。《章句》止二篇,而唐時所存十卷。以《災異》羼入其中,必矣。虞翻自稱傳孟氏《易》,其說七日來復,不用六日七分,有以也。納甲、卦氣皆《易》之外道;趙宋儒者,闢卦氣而用先天;近人知先天之非矣,而復理納甲、卦氣之說,不亦唯之與阿哉?」 |
8 | 卦氣之說,十一月未濟、蹇、頤、中孚、復,十二月屯、謙、睽、升、臨之類,上下𦀇、十翼皆無之。謂之外道可矣。十二消息卦之說,則必出於孔門。〈繫辭傳〉云:「往者屈,來者伸,原始反終,通乎晝夜之道。」皆必指此而言之。故鄭、荀、虞注《易》,皆用此說也。 |
9 | 張皋文云:「乾坤六爻,上繫二十八宿,依氣而應,謂之爻辰。若此,則三百八十四爻,其象十二而止,殆猶溓焉。」澧謂:鄭氏爻辰之說,實不足信也。錢辛楣云:「康成初習京氏《易》,後從馬季長授費氏《易》,費氏有《周易分野》一書,其爻辰之法所從出乎?」澧謂:費氏惟以〈彖〉、〈象〉、〈文言〉、〈繫辭〉解說上下𦀇,何以有分野之說?蓋傳其學者傅會之耳。李鼎祚《集解·序》云:「補康成之逸象。」然其書不采爻辰之說,是其有識也。 |
10 | 虞仲翔注〈乾卦〉云:「成〈既濟〉。」惠定宇《周易述》云:「〈乾〉六爻,『二、四、上』匪正。〈坤〉六爻,『初、三、五』匪正。〈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貞。傳曰『利貞』,剛柔正而位當也。」澧案:〈乾〉之所以利貞者,以變〈既濟〉而六爻各正。〈既濟〉彖傳,乃說「利貞」二字之通例。此虞氏之最精善處,亦惠氏最精善處。此真以十篇說經者矣。 |
11 | 虞仲翔之前,荀慈明已有〈乾〉〈坤〉二卦成兩〈既濟〉之說。然其解〈乾〉九四「或躍在淵」云:「四者陰位,故上躍居;五者欲下居。坤初求陽之正,地下稱淵也。陽道樂進,故曰『進无咎』也。」此說則不然矣。「見龍在田」,言在田而見也;「飛龍在天」,言在天而飛也;然則「或躍在淵」即在淵而躍也。如荀說,則當云「或躍入淵」矣。〈文言〉曰:「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謂二為田、五為天、三為人,四則為人所不到之境也。蓋淵者,滄溟也,非潭窟也。荀云「地下稱淵」者,乃傅合於〈文言〉「上下无常、進退无恆」之語耳。然既云〈乾〉二升〈坤〉五,九二「見龍在田」,豈〈坤〉五可稱田乎?然則非〈坤〉初稱淵矣。 |
12 | 《參同契》云:「三日出為爽,〈震〉庚受西方。八日〈兌〉受丁,上𢎺平如繩。十五〈乾〉體就,盛滿甲東方。十六轉受統,〈巽〉辛見平明。〈艮〉直於丙南,下𢎺二十三。〈坤〉乙三十日,東北喪其朋。」虞仲翔嘗注《參同契》,遂取其說以注《易》云:「日月縣天,成八卦象:三日暮,〈震〉象出庚,八日〈兌〉象見丁,十五日〈乾〉象盈甲,十七日旦,〈巽〉象退辛,二十三日〈艮〉象消丙,三十日〈坤〉象滅乙。晦夕朔旦,〈坎〉象流戊。日中則離,〈離〉象就己。戊、己土位,象見於中。」。 |
13 | 澧謂:《參同契》言丹法,儒者可置之不論。若說《𦀇》則不可不明辨之矣。如虞說有可通、有不可通:月三日生明為〈震〉象,十七日生魄為〈巽〉象;十五日望為〈乾〉象,三十日晦為〈坤〉象:此可通者也。八日上𢎺、廿三日下𢎺,皆半明半魄;三畫之卦,豈得有半陽半陰者乎?其以八日為〈兌〉象、廿三日為〈艮〉象,不可通也。〈坎〉陽在陰中,〈離〉陰在陽中,月豈有明在魄中、魄在明中者乎?且謂晦夕朔旦為〈坎〉、日中則〈離〉,豈有晦朔見月者乎?尤不可通也!望前月出地平時,日猶在天,人目不能見月,故生明必至日暮、乃見於西,上𢎺必至日暮、乃見於南,望則日暮即見於東。謂「三日暮出庚、八日見丁、十五日盈甲」,此可通者也。十七日暮後月即見於東,何以待至天將旦、月至辛,方始見為〈巽〉象乎?廿三日夜半,月即見於東,何以待至天將旦、月至丙,方始見為〈艮〉象乎?此又不可通者也。 |
14 | 錢辛楣〈答問〉論虞仲翔說《易》之卦,有失其義者,有自紊其例者。澧謂:仲翔最紊其例者,〈无妄〉〈大畜〉二卦也。凡仲翔之卦之例,以兩爻相易,其餘四爻如故。惟〈无妄〉注云:「〈遯〉上之初。」則以〈遯〉之上九,置於初六之下而為初九,而初六為六二、六二為六三、九三為九四、九四為九五、九五為上九矣。〈大畜〉注云:「〈大壯〉初之上。」則以〈大壯〉之初九,置於上六之上而為上九,而九二為初九、九三為九二、九四為九三、六五為六四、上六為六五矣。如〈无妄〉〈大畜〉之卦之例是,則兩爻相易者非也。如兩爻相易之例是,則〈无妄〉〈大畜〉以上爻置初爻之下、以初爻置上爻之上者非也。 |
15 | 虞氏《易》注多不可通。如「履虎尾,不咥人,亨。」注云:「與〈謙〉旁通。以〈坤〉履〈乾〉,以柔履剛。〈謙〉〈坤〉為虎,〈艮〉為尾,〈乾〉為人。〈乾〉〈兌〉乘〈謙〉,〈震〉足蹈〈艮〉,故履虎尾。俗儒皆以〈兌〉為虎,〈乾〉履〈兌〉,非也。〈兌〉剛鹵,非柔也。」彖曰:「履,柔履剛也。」注云:「〈坤〉柔〈乾〉剛,〈謙〉〈坤〉藉〈乾〉,故柔履剛。」。澧案:如虞說〈乾〉為人、〈坤〉為虎,〈乾〉人履〈坤〉虎,是剛履柔,非柔履剛矣。乃又云〈坤〉藉〈乾〉,故柔履剛。然藉者,在下者也。履者,履可藉也。〈坤〉藉〈乾〉仍是〈乾〉履〈坤〉,剛履柔也。其說之謬如此,而輒詆人為俗儒,可乎? |
16 | 虞氏所言卦象,尤多織巧。其最甚者:〈既濟〉六二:「婦喪其髴。」注云:「〈離〉為婦,〈泰〉〈坤〉為喪。髴髮謂鬒髮也。〈坎〉為元雲,故稱髴。《詩》曰:『鬒髮如雲。』」其織巧至此!〈坎〉為雲,非為髮也,而引《詩》「鬒髮如雲」以牽合之。如此,則無不可牽合者矣。 |
17 | 「乾,元亨利貞。初九,潛龍勿用。」王輔嗣注云:「〈文言〉備矣。」九二「見龍在田」,注云:「出潛離隱,故曰見龍。處於地上,故曰在田。」此真費氏家法也。「元亨利貞」之義,「潛龍勿用」之義,〈文言〉已備,故輔嗣不復為注。至「見龍在田」,〈象〉曰:「德施普也。」〈文言〉曰:「龍德而正中者也。」又曰:「時舍也。」皆未釋「見」字、「田」字,故當為之注,而又不可以意而說也。〈文言〉曰:「潛之為言也,隱而未見。」潛為未見,則見為出潛矣。潛為隱,則見為離隱矣。故輔嗣云:「出潛離隱」,據彼以解此也。〈繫辭傳〉曰:「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是五與上為天,三與四為人,初與二為地。初為地下,二為地上。故輔嗣云:「處於地上」也。此真以十篇解說經文者。若全經之注皆如是,則誠獨冠古今矣。 |
18 | 〈比〉九五:「顯比。王用三驅,失前禽。邑人不誡,吉。」王輔嗣注云:「比而顯之,則所親者狹矣。夫无私於物,唯賢是與,則去之與來,皆无失也。三驅之禮,愛於來而惡於去,雖不得乎大人之吉,是顯比之吉也。此可以為上之使,非為上之道也。」澧案:爻辭、象傳皆無此意,輔嗣自為過高之說以解經,如此則非費氏家法也。 |
19 | 朱竹垞〈王弼論〉云:「毀譽者,天下之公,未可以一人之是非偏聽而附和之也。孔穎達有言,傳《易》者更相祖述。惟魏世王輔嗣之《注》獨冠古今;漢儒言《易》,或流入陰陽災異之說,弼始暢以義理。惟因范甯一言,詆其罪深桀紂,學者過信之。讀其書者,先橫「高談理數,祖尚清虛」八字於胸中,謂其以老莊解《易》。吾見橫渠張子之《易》說矣,開卷詮〈乾〉四德,即引「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二語,中間如谷神、芻狗、三十輻共一轂、高以下為基:皆老子之言。在宋之大儒,何嘗不以老莊言《易》?然則弼之罪亦何至深于桀紂耶?」錢辛楣亦云:「若王輔嗣之《易》、何平叔之《論語》,當時重之,更數千載不廢。方之漢儒,即或有間。魏晉說經之家,未能或之先也。」。 |
20 | 澧案:此皆公允之論,宋人趙師秀詩云:「輔嗣《易》行無漢學。」百年以來,惠氏之學行,又無輔嗣之學矣。講漢《易》者,尤推尊虞仲翔,謂「仲翔傳孟氏《易》,乃漢學也。」。然輔嗣傳費氏《易》,獨非漢儒耶?輔嗣雜以老子之說,仲翔何嘗不雜以魏伯陽之說邪!在乎學者分別觀之耳。若云好古,仲翔吳人、輔嗣魏人,吳古矣,魏何嘗不古耶? |
21 | 孔沖遠等作《正義》,用王輔嗣注。近人詆王注,并詆《正義》。此未知《正義》之大有功也。沖遠《正義·序》云:「江南義疏十有餘家,皆辭尚虛玄,義多浮誕……若論住內住外之空、就能就所之說,斯乃義涉於釋氏,非為教於孔門也。」據此則江左說《易》者,不但雜以老氏之說、且雜以釋氏之說,沖遠皆掃棄之,大有廓清之功也。 |
22 | 〈上繫〉:「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孔《疏》云:「《列子》云:『不生而物自生,不化而物字化。』《老子》云:『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又《莊子》云:『馬翦剔羈絆,死傷多矣。』」孔《疏》能掃棄釋氏之說,而不能屏絕《老》、《莊》、《列》之說,此其病也。且所引《莊子》,尤非經意。如其說,必不翦剔羈絆,而後馬之理得乎? |
23 | 李鼎祚《集解·序》云:「王、鄭相沿,頗行于代。鄭則多參天象,王乃全釋人事。且《易》之為道,豈偏滯於天人者哉?」,此李氏於鄭、王,皆有不滿之意也。又云:「集虞翻、荀爽三十餘家,刊輔嗣之野文、補康成之逸象。」李氏於鄭所說爻辰皆不采,是其卓識。至鄭注無逸象,乃鄭學之謹嚴,何必補之乎?且既云刊輔嗣之野文,而又云:「自然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坐忘遺照,微妙元通,深不可識。俾達觀之士,得意忘言。」此與輔嗣何以異乎? |
24 | 《集解》多采虞氏說,但以諸家佐之耳。如〈艮卦〉惟采鄭康成一條,李氏自作案語二條,餘皆采虞氏。〈漸卦〉惟采干寶一條,李氏自作案語一條,餘皆采虞氏。〈兌卦〉李氏案語二條,餘皆采虞氏。其專重虞氏可見矣。 |
25 | 「中孚,豚魚吉。」李氏云:「案〈坎〉為豕,〈訟〉四降初,折〈坎〉稱豚。初陰升四,體〈巽〉為魚。中〈二孚〉,信也。謂二變應五,化〈坤〉成邦,故信及豚魚矣。虞氏以三至上體〈遯〉,便以豚魚為遯魚,雖生曲象之異見,乃失化邦之中信也。」 |
26 | 澧案:此虞氏異見,李氏能不阿好曲從。然其所自為說,則純似虞氏。可見李氏本虞氏之學也。 |
27 | 王輔嗣云:「夫《易》者,象也。象之所生,生於義也。有斯義然後明之以其物。」又云:「爻苟合順,何必〈坤〉乃為牛?義苟應健,何必〈乾〉乃為馬?而或者定馬於〈乾〉,案文責卦,有馬無〈乾〉,則偽說滋蔓,難可紀矣。互體不足,遂及卦變。變又不足,推致五行。一失其原,巧愈彌盛。縱復或值,而義無所取。」朱子云:「案文責卦,若〈屯〉之有馬而無〈乾〉,〈離〉之有牛而無〈坤〉。〈乾〉之六龍,則或疑於〈震〉;〈坤〉之牝馬,則當反為〈乾〉。是皆有不可曉者。是以漢儒求之〈說卦〉而不得,則遂相與創為互體、變卦、五行、納甲、飛伏之法,參互以求而幸其偶合。然其不可通者終不可通,唯其一二之適然而無待於巧說者,為若可信,然上無所關於義理之本原、下無所資於人事之訓誡,則又何必苦心極力以求於此,而欲必得之哉?」又云:「王輔嗣所謂『縱或復值而義無所取』,此言切中事理。」又云:「林艾軒在行在,一日訪南軒曰:『《易》有象數,伊川皆不言,何也?』南軒曰:『《易》曰:「公用射隼於高墉之上,獲之,无不利。」如以象言,則公是甚?射是甚?隼是甚?高墉是甚?聖人止曰:『隼者,禽也;弓矢者,器也;射之者,人也。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何不利之有?』」」 |
28 | 〈乾〉為馬,又為良馬,為老馬,為瘠馬,為駁馬。〈震〉於馬為善鳴、為馵足、為作足、為旳顙。〈坎〉於馬為美脊、為亟心、為下首、為薄蹄、為曳。王輔嗣云:「何必〈乾〉乃為馬?」豈不然乎? |
29 | 〈巽〉為木,而〈坎〉於木為堅多心,〈離〉於木為科上稿,〈艮〉於木為堅多節。然則何必〈巽〉乃為木也。 |
30 | 〈坤〉為地,而〈兌〉於地為剛鹵;坤為〈大輿〉,而〈坎〉於輿為多眚。然則何必〈坤〉乃為地、為輿耶?信乎不可案文責卦也。 |
31 | 〈渙·彖傳〉曰:「利涉大川,乘木有功也。」王《注》云:「乘木,即涉難也。」孔《疏》云:「先儒皆以此卦坎下巽上,以為乘木水上,涉川之象,故言『乘木有功』。王不用象,直取況喻之義。」澧案:〈巽〉為木,此不必案文責卦者,而輔嗣亦不用此,則偏矯太過矣。 |
32 | 朱子云:「《易》之取象,固必有所自來。而其為說,必已具於大卜之官,顧今不可復考,則姑闕之;而直據辭中之象,以求象中之意,使足以為訓戒而決吉凶;如王氏、程子與吾《本義》之云者,其亦可矣。」又云:「諸爻立象,必有所據,非是白撰,但今不可考耳。到孔子方不說象。」「如說十年、三年,七日、八月等處,皆必有所指,但今不可穿鑿,姑闕之可也。」「〈坎〉體中多說酒食,想須有此象,但今不可考。」「三百戶必須有此象,今不可考。王輔嗣說『得意忘象』,是要忘了這象。伊川又說假象,是又要假借此象。今看得不解得,恁地全無那象,只是不可知。」「不知〈否〉〈泰〉,只管說包字如何,須是象上如何取其義,今曉他不得,又得說堅固。」「聖人分明是見有這象,方就上面說出來。今只是曉他底不得,未說得也未要緊,不可說他無此象。」「《易》畢竟是有象,只是今難推。如〈既濟〉「高宗伐鬼方」在九三,〈未濟〉卻在九四。〈損〉「十朋之龜」在六五,〈益〉卻在六二。不知其象如何。又如〈履卦〉、〈歸妹卦〉皆有跛能履,皆是艮體,此可見。』 |
33 | 《日知錄》云:「聖人設卦觀象而繫之辭,若文王、周公是已。夫子作《傳》,《傳》中更無別象。荀爽、虞翻之徒穿鑿附會,象外生象。以同聲相應為震、巽,同氣相求為艮、兌;水流濕、火就燥為坎、離;雲從龍,則曰乾為龍;風從虎,則曰坤為虎。《十翼》之中,無語不求其象,而《易》之大指荒矣。」 |
34 | 澧案:夫子作《傳》,所以解《經》之取象也。如「潛龍」則解云「陽在下」,「牝馬」則解為「地類」也。而荀、虞之徒又於《傳》中生象,誠有如亭林所譏者矣。 |
35 | 〈象傳〉有不釋象者,「貫魚以宮人寵」,〈象〉曰:「以宮人寵,終无尤也。」而不釋「貫魚」。「舍爾靈龜,觀我朵頤。」〈象〉曰:「觀我朵頤,亦不足貴也。」而不釋「靈龜」。「童牛之牿,元吉。」〈象〉曰:「六曰元吉,有喜也。」。「豶豕之牙,吉。」〈象〉曰:「六五之吉,有慶也。」而不釋童牛、豶豕。「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象〉曰:「六二之難,乘剛也。十年乃字,反常也。」「屯如邅如」四句,但以「難」字包括之。「見豕負塗,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說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則吉。」〈象〉曰:「遇雨之吉,群疑亡也。」「見豕負塗」五句,但以「群疑」二字包括之。夫〈象傳〉而可不釋象,又可以一二字包括數句之象,惟其為孔子所作,則無敢議者耳。如輔嗣注如此,近人必以為空談矣!必每一物求一卦以實之而後可矣!然孔子所不釋,後儒何由知之?且孔子所不釋,後儒又何必知之哉。 |
36 | 〈象傳〉有尤簡略者。蘇東坡私試策問云:「〈比〉之初六『有孚,比之无咎,有孚盈缶,終來有它吉。』〈象〉曰:『〈比〉之初六,有它吉也。』〈小畜〉之初九:『復自道,何其咎?吉。』〈象〉曰:『復自道,其義吉也。』〈損〉之六四:『損其疾,使遄有喜。』〈象〉曰:『損其疾,亦可喜也。』〈大有〉之上九:『自天祐之,吉,無不利。』〈象〉曰:『〈大有〉上吉,自天祐也。』夫『爻辭既已言之,而孔子無所損益於其辭』之義,願與諸君論之。」 |
37 | 澧謂:孔子作〈象傳〉,每卦各為一篇有韻之文。六爻不可缺一,其但述爻辭無所損益者,猶《鄭志》所云:「文義自解,故不言之。凡說不解者耳。」 |
38 | 「〈乾〉為天、為圜、為君」云云,《朱子本義》云:「此章廣八卦之象,其間多不可曉者。求之於《經》,亦不盡合。」黃東發《日鈔》云:「愚恐此是古者占卜之雜象,如今卦影然。占得某象者,即知為某卦。」澧謂:東發之說,蓋得之矣。此章之象,凡一百一十三,為數雖不多,然其類甚備。有天之類,地之類,人之類,人身之類,人情之類,人病之類,動物之類,植物之類,珍寶之類,器物之類,物形之類,物色之類,以類推之,必更多也。此為占事知來之用,所謂「遂知來物」,非為解經而作,故求之於經多無之;且未必孔子所作,乃自古相傳有此術。後世如東方朔、管輅、郭璞之流,蓋得其傳者也。 |
39 | 黃楚望《易學濫觴》云:「象學不易明,探索四十餘年。及其悟也,則如天開其愚、神啟其祕。」又云:「學《易》當明象,但象不可明,故忘象之說興。忘象非王氏得已之言也。自王氏以來,凡學者皆疑於〈乾〉馬〈坤〉牛,而不知《易》之寓象,未有〈序卦〉之大而要切者。〈乾〉馬〈坤〉牛所繫尚小,又〈乾〉馬〈坤〉牛尚可知,惟〈離〉為牛則最難知。《左傳》曰:『純離為牛。』此已不可曉,而〈離〉卦辭曰:『畜牝牛吉。』尤不可曉。若益以〈說卦〉,〈坤〉為子母牛,又可強通乎哉?學《易》者先其大而後其小,且知其難之蓋有所在,而不專在彼焉。」 |
40 | 澧案:說《易》而以明象自任者,莫如黃楚望,其用力勞且久,而「牝牛、子母牛」猶不能強通,遂以為小而在所後,則與王輔嗣不得已而忘象者何以異乎?象不可明,誠哉是言也! |
41 | 黃楚望又云:「夫所謂序卦之象,最大者謂乾坤定位而物始生,物生必蒙,蒙則當教,教則必養,不得其養則爭,《易》首乾坤,次以屯、蒙、需、訟者為此也。上經是開闢以來經制之象,下經是人道之首,正家以及天下之象。」又云:「即如〈需卦〉之君子以飲食宴樂,水在天上,卻與飲食宴樂何關?大抵天地開闢以來,水生物之功為大。凡飲食未有不出於水泉者。」澧案:黃氏謂序卦之象,大而切,然所說則不過如此,與伊川之「明理」,亦何以異乎? |
42 | 〈繫辭傳〉以辭、變、象、占為聖人之道四。王輔嗣之注,尚辭者也。《直齋書錄解題》譏其去三存一,於道闕矣。王伯厚亦云:「理義之學以其辭耳。變、象、占,其可闕乎,」澧謂:尚辭與尚變、尚象、尚占皆各明一義。儒者之書,豈能責以備聖人之道乎?尚變、尚象、尚占,亦何嘗非去三存一乎?傳云:聖人之情見乎辭。然則尚辭者雖不能備聖人之道,固可以見聖人之情矣。蓋所謂思過半者矣。 |
43 | 程伊川《易傳·序》云:「予所傳者辭也,由辭以得其意,則在乎人焉。」《黃氏日鈔》云:「伊川奪自千餘載之後,《易》之以卜者,今無其法;以制器者,今無其事;以動者尚變,今具存乎卦之爻。遂於四者之中,專主於辭以明理,豈非時之宜、而《易》之要也哉!」 |
44 | 《朱子語類》云:「問:『「以言者尚其辭」,「以言」是取其言,以明理斷事,如《論語》舉「不恆其德,或承之羞」否?』曰:『是!』」澧謂:此可見孔子之說《易》尚辭矣。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亦尚辭也。 |
45 | 《困學紀聞》錄王輔嗣注二十三條,云:「輔嗣之注,學者不可忽也。」何義門評之云:「《程傳》中所取輔嗣之義甚多,厚齋則但就其格言錄之。」澧謂:厚齋所錄,非但尚《易》之辭、并尚輔嗣之辭矣,此孫盛所謂麗辭溢目者也。。然所錄如〈大有〉六五,注云:「不私於物,物亦公焉;不疑於物,物亦誠焉。」〈頤〉初九,注云:「安身莫若不競,脩己莫若自保。守道則福至,求祿則辱來。」造語雖精,然似自作子書,不似經注矣。又如〈乾〉九三,注云:「〈乾〉三以處下卦之上,故免亢龍之悔。〈坤〉三以處下卦之上,故免龍戰之災。」厚齋所云:「〈乾〉以惕无咎,〈震〉以恐致福。」頗似摹擬輔嗣語也。朱子云:「漢儒解經,依經演繹。晉人則不然,舍經而自作文。」。輔嗣所為格言,是其學有心得,然失漢儒注經之體,乃其病也。厚齋摹擬輔嗣,非以注經,但入於自著之書,則正合子書之體耳。 |
46 | 惠定宇《易》學,傾動一世。平心而論,所撰《易漢學》有存古之功。孟氏、京氏雖入於術數,然自是古學,學者所當知也。所撰《周易述》,淵博古雅,其改〈明夷〉六五之「箕子」為「其子」、而讀為「亥子」則大謬也。《漢書·儒林傳》云:「趙賓以為箕子〈明夷〉,陰陽氣無箕子。箕子者,萬物方荄滋也。云受孟喜,喜為名之。」此趙賓謂「箕子」二字為「荄滋」二字之誤也。然則趙賓所見之《易經》,本是「箕子」二字矣。虞仲翔云:「箕子,紂諸父。五乾天位,今化為坤,箕子之象。」仲翔世傳孟氏《易》,而不從「荄滋」之說,可見孟氏《易》不作「荄滋」矣。惠氏最尊虞氏,何以於此獨不從虞氏乎?然使惠氏竟從趙賓改經文為「荄滋」,猶為有所依據;乃改為「其子」,而讀為「亥子」,則并非從趙賓矣!惠氏自為疏云:「蜀才從古文作『其子』,今從之。」又云:「施讎讀『其』為『箕』,趙賓以為『其子』者,萬物方荄滋也。」又云:「漢宣帝以喜為改師法,不用為博士,中梁丘賀之譖也。班固不通《易》,其作喜傳,用讎、賀之單詞,皆非實錄。」澧案:孟氏《易》乃今文,非古文。惠氏尊信孟氏,何以不從今文而從古文乎?謂施讎讀「其」為「箕」,此語見於何書?趙賓以為「箕子」者,萬物方荄滋,惠氏則云:「趙賓以為『其子』者,萬物方荄滋。」又見於何書?謂梁丘賀譖孟喜,尤臆度之語。謂班固用讎、賀之單詞,皆非實錄;惠氏用何人之詞為實錄乎?趙賓謂陰陽氣無箕子,乃其巧慧之語;然陰陽氣何以有帝乙、何以有高宗乎?惠氏謂「五」為天位,箕子,臣也,而當君位,乖於《易》例,逆孰大焉?此欲以大言杜人之口耳。如此說,何以處虞氏乎?且〈坤〉六五:「黃裳元吉。」惠氏注云:「降二承〈乾〉。」君位可降乎?惠氏好改經字,此則改經并改史,而自伸其說,卒之乖舛疊見,豈能掩盡天下之目哉? |
47 | 張皋文云:「孟氏為《易》宗無疑。史稱孟喜自言師田生,且死時,枕喜䣛,獨傳喜。然遺文所存,皆零文碎字,其大義絕不可得見。藉非虞氏,則商瞿所受夫子之微言,其遂歇滅矣。」澧案:兩漢三國說《易》之書,自王輔嗣注之外皆散佚,賴有李鼎祚《集解》,得見一斑。惠定宇《周易述》以《集解》為本而稍增損之;至張皋文乃獨取虞注,因其義例而補完之,以存一家之學。此可謂好古矣。乃因虞氏自言世傳孟氏《易》而推尊孟氏,且信孟氏所言田生枕䣛獨傳之語,又推而上之,遂以為商瞿所受夫子之微言,因虞氏而不歇滅。層絫遞高,至於聖人而後已,則太過矣!且夫子之微言,著在《十翼》,安有歇滅之理乎? |
48 | 錢辛楣〈履卦說〉云:「履象上天下澤,天極其尊,澤較地而逾卑:上下各安其位而無覬覦之心,此守成極盛之象也。五居尊位,四陽輔之。剛中正,履帝位而不疚,具大有為之資,無自暇逸之志,宜乎利有攸往矣,而〈夬〉〈履〉之厲,聖人惕然戒之,何哉?陽健於上,陰說乎下,有將順而無匡救,孔子所謂『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若是者,雖正亦危,況未必皆正乎!〈兌〉之義主乎說,以一陰加二陽之上,二陽不能說君,而六三一陰獨專之,上下相說,說且不解,上不知其眇且跛也,而委以視履之柄;下亦忘其眇且跛也,而矜其視履之能。力少任重,窮大失居,非干覆餗之刑,即致負乘之寇,不特自詒伊慼,抑且禍及國家矣!故於彖有『不咥人』之戒,而於六三著『咥人』之凶。」澧謂:錢氏可謂善言《易》矣。錢氏《養新錄》於爻辰、兩象《易》之類詳考之,而其自為說則如此,乃知《易》義切於人事,治此經者,勿徒騖於古奧也。 |
49 | 翁覃谿云:「今日讀《易》,惟應翫辭,以求聖人敎人寡過之旨;至於窮神知化,聖人尚謂『過此以往,未之或知』,後之學者,焉得而仰窺之?」澧案:覃溪不以經學名,而此說則可為說《易》者箴砭。聖人說「過此以往」一句,限斷甚明:「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四句乃人理之極,過此則不可知。至於窮神知化,惟德之盛者能之,學者不得仰窺,不必馳心於虛眇也。 |